姐姐蒋苓10岁,瘦弱、高挑,那时在自贡市业余体校游泳队参加假期训练。她平时每天下午下课后去游泳馆,要游一千米,可以吃到不要肉票的伙食。但父亲很不放心,经常去探望。那个年代也颇奇特,除了父亲不时光顾,就几乎见不到另外娃娃的父母也如这般挂念。
深秋的一天,父亲带着我步行几公里来到游泳馆,游泳池空寂,姐姐也不在。大门边一盏昏暗的路灯,透射出体制的威严。父亲向一个穿一套运动衫的中年人打听。对方牛逼,回望了我们一眼:“队员看坝坝电影(露天电影)去了。”这个信息,对我的吸引力大大超过了游泳池。猴跳武跳的,父亲明白我的意思。但他不抽烟,很难与牛逼教练套近乎,父亲有些结巴,靠上前热情地东说西说。教练明白了,这是一对穿着土旧、来看望蒋苓的父子。他只补充了一句:“就在灯光球场。”大背头一甩,转身就走。灯光球场是当时自贡市唯一的正式篮球比赛场地,父亲参加过第一届全国运动会,在那个球场打过多年的篮球,他快步跟上去,不断与牛逼教练套近乎,教练不说话,背着手,向着人民公园的高坡上走。渐渐的,我听到了激烈的枪炮声,冲锋号滴滴答滴滴……透过茂密的树林,银幕将强光反抛向夜空。哦,应该是《南征北战》的关键时刻!
急急走到公园坡顶,大坝子左侧是灯光球场大门,要门票。一言不发的教练排闼而入。父亲和我被挡在了门外。异常瘦削的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摸了摸我的头:“儿子,我们不进去了吧。”他的手掌巨大,又抚摸我的脸,我终于平静下来。父亲拉着我,慢慢回家。多年以后,年迈的父亲某一天谈到这件事,他说:“这是老子受到的最大侮辱!”我知道,因为有8岁的我在场,这个侮辱被进一放大了。其实,门票1角钱一张,才2角钱,父亲为什么要跟2角钱斗了半辈子的气?!
自贡市人民公园始建于1930年,起始叫滏溪公园,为盐商集资修建。1941年更名为慧生公园;1950年更名为自贡市人民公园;1988年再次更名为彩灯公园。公园占地面积10.3公顷,其中水上面积0.75公顷。2015年大年初一晚上,我来到火树银花、璀璨漫天的彩灯公园,走到昔日的灯光球场门边,那里在举行台湾美食节,蒸笼冒起团团蒸汽,将大快朵颐的吃客淹没在蹩脚的朦胧诗当中。威严的门卫已经变身为利润的门童和小丑,鞠躬如捣蒜。我没有食欲,但想起了父亲,想起他拉着我离开的那一个夜晚—好明澈的星空啊,比灯会要澄澈得多,明晃晃的月亮下走着沉默的爸爸和我……因为这个原因,我向那个昔日的高门,多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