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产片保护月的夹缝中,获得今年奥斯卡最佳改编剧本奖的英美合拍片《模仿游戏》默默上映了。这部以数学天才图灵为主角的传记电影似乎预热期太长,等到真正上映,倒叫人有些反应不过来,以为早就放过了。《模仿游戏》在中国的票房低迷,或许可以追究这方面的原委,当然,不少观众业已通过各种渠道,提前观摩,也是重要原因。不过,一部口碑上佳之作,遭遇院线冷落,仅得到有限的排片量,总免不了引起叹息声声。
另一边厢,成色可疑的国产电影高潮迭起,票房喜报频传。七月的国产嘉年华,尽管品类繁多,不过,悉心一观,便可发现,大抵不脱“鸡汤”二字。“心灵鸡汤”流转到今天,基本已被归入贬义词行列,尽管如此,它还是日益成为银幕创作的关键词,仿佛鸡汤一泼,没功劳有苦劳,多少有望浇熄观众的不满。于是,影坛前辈和试水新贵,或絮絮叨叨,或滑头卖乖,无不加入炖汤行列。鸡汤品质分高低,调味如果合适,促成好事也并非不可能。
说到“银幕鸡汤”,绝非中国电影专利,讲到底,好莱坞才是宗师。从这个角度出发,好莱坞导演执导的《模仿游戏》与“鸡汤”之间究竟有多少距离,其实也很可疑。最显见的是,尽管出自一个在当代被经典化了的英国故事,且全盘由英国演员担纲演出,这部电影无论台词还是手法上,都更亲近轰轰烈烈的美国作派,而缺乏英国式的冷峭和反高潮。这大概也解释了为什么,它虽然在奥斯卡和美国电影学会评选中获得多项大奖,英国电影学会和独立电影奖却没给它面子。电影改编自安德鲁·霍奇斯编著的《艾伦·图灵传》。霍奇斯本人也是一位数学家,《图灵传》中常见对当时数学思想和成就的绍介。既然改编成剧情片,纯科学自然要靠边了,不过,也不能置科学于不顾,于是我们看到,科学和爱情拧成一股绳,斩钉截铁地穿过这个以“传记电影”自命的好莱坞范的天才故事。
在霍奇斯书中,图灵并非一个对私生活三缄其口的人,少年时,同性密友克里斯托弗溘然长逝,他衷心纪念他,时不时去他生前常去的教堂,探望他的母亲,日后,“克里斯托弗”成了他向情人和朋友分享的重要话题。然而,电影并不满足于此,导演着力将图灵的情感生活烘托得更悲情、更戏剧化:一方面,少年图灵面对校长通报的噩耗,强忍泪水,冷淡地表示“我跟他不熟”,表现出对“隐秘之爱”的自觉压抑,向关乎“压迫”的简单社会批判紧密靠拢;另一方面,好莱坞洁癖般的“真爱”语法得到发扬光大,图灵不但被描述成孤独一生,还把研发的运算机器命名为“克里斯托弗机”。实际上,当年用来解码的机器叫“Bombe”,前身是波兰密码学家设计的“Bomba”破译机,并非图灵靠一己之力攻克,但在电影里,成了“我和我私人的克里斯托弗”。
好莱坞为坚持“真爱”而改名,不是一回两回了,几年前非常热门的《本杰明巴顿奇事》除了洗去菲兹杰拉德原著的凉薄气息,带给大家一个浪漫到血脉贲张的爱情故事之外,还把女主人公的名字从“希尔德佳”改成“黛西”,跨文本地跟“盖茨比”遥相呼应,霸王硬上弓地坐实了菲氏的“情结”。并不是说这样的改编绝不可取。必须承认,《模仿游戏》在叙事方面颇为灵巧,抒情性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优点,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机关的构思。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诸如此类的模式化改编,最终影响的是人物形象呈现,直白地说,它单调了人物,平庸了天才。
好莱坞出品的“天才”主题电影也不少,另一部大受欢迎的,是以纳什为主角的《美丽心灵》。在此类电影的宣传方面,可以看到“天才”与“励志”的无缝对接。毋庸置疑,这种对接是出于面向大众文化的考量。但也需要看到,当天才们的技术能力在电影中多半仅能以虚张声势的形态呈现时,以“励志”为名的通俗元素就会一跃成影片的主旨:其经历需要被纳入带有极端性的煽情模式,其世界观却需要尽量简易,放诸四海而皆准。金句是免不了的。《模仿游戏》里,“不被看好之人往往能完成一般人无法想象之事”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少年时代得到密友鼓励;第二次图灵用来鼓励犹疑要不要加入组织的琼·克拉克;第三次,克拉克握住经受荷尔蒙注射折磨的图灵的手,把这句话还给他。且不论这句话包含的严重后设意味,就对象而言,究竟是“天才”还是“阿甘”,好像也不分了。不过,好莱坞文化本来就是打算让观众分不清楚的。
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可称之为“保守”的当代银幕现象:尽管勇于呈现“特殊人物”,却不敢(或不愿)赋予他精密的性格。就算有特异之处,也重在病理表现:纳什本来就得过精神分裂症,图灵呢,好像缺乏真实病历,但“自闭”是基本嫌疑,讲话也得磕磕巴巴。一言以蔽之,要像受害者才行。“受害”是戏剧力的保障,引起同情,诱发憧憬,为“鸡汤”埋下伏笔,这种联想过程,看多几部好莱坞的观众,一个激灵就可以完成。当然,话说回来,相比起《道士下山》《煎饼侠》,《模仿游戏》里的“鸡汤”要高级多了,也动人多了,不过,鉴于对“天才”的特殊期待,还是觉得,下次再用牛人下“鸡汤”,可以考虑比我们喝惯的那种口味再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