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语录》中说过人生有四件恨事:海棠无香、鲥鱼多骨、《红楼梦》残缺不全、高鹗妄改。但一个作家想写一本书、一篇文,有了构思,动了笔,结果却因故没有写成,这算不算第五件恨事呢?以我爸爸宋淇的几位老友为例,都各有各的恨事。钱锺书中年时据说有部写好一半的长篇《百合心》,后来声称遗失了。到晚年时,又传闻他用英文著书,结果也没有下文。另外是吴兴华,他本来想翻译《神曲》,再写一部以柳宗元为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可惜没有写好,就在“”中横死。
张爱玲跟他们一样,也有不少曾经构思但没有写好的作品,只是听说过的人很少。其实,张爱玲告诉过我爸爸许多奇怪的想法,例如1957年,她来信说:“我想把苏青与她小叔的故事搬到目前的香港,写一个长篇AromaPort,不过暂时不打算写。”AromaPort直译就是“芳香的港”,即香港,书名已够古怪,结果也没有写,也不再提起。她跟我爸爸妈妈通信四十年,谈及的创作构思还有很多,我现在开始逐一讲讲。
上世纪60年代,张爱玲曾在信中说,想写一本关于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的书。我爸爸妈妈便给她找了一本有关郑和的小册子。到1963年,她突然说:“郑和故事经考虑后决定放弃,所以那本书你们以后不要寄给我。”但这本小册子终归是寄出去了,而张爱玲也看了。
那本小册子记载这样的故事:郑和路经锡兰,为了当地争王位的事情打了一场仗,把那位夺位的人俘虏,带到南京治罪。张爱玲认为这件事有点奇怪,觉得有必要改写,于是提出了如下的故事:
郑和追建文帝至锡兰,建文帝以做和尚掩饰身份。锡兰是佛教地方,当地一位有势力的公主庇护建文帝,不肯交出,结果就变成政变,最终演变成一场海战。郑和胜,擒公主,拟带回南京治罪,但建文帝逃走了。郑和继续追到东非洲,途中手下侵犯公主,为郑和惩罚。公主因郑和在锡兰大宴后不亲昵舞女,喜欢了郑和,被拒。郑和告知公主,如捉到建文帝,就不需公主回南京,公主不为所动。郑和追到东非,打探不到任何消息,便特意让公主贿赂看守,逃上岸,公主最终靠锡兰商人帮助,到沙漠某地警告建文帝,但被郑和追踪并截获。索马里部落人听说郑和是坐“宝船”到来,于是展开突袭。在乱战中,公主受伤了。郑和抱着公主突围而出。建文帝说他爱公主,但与郑和一样和她无缘,因为他们一个是和尚,一个是太监。公主才知道郑和是阉人,并非无情,相对怆然。最终郑和放了公主与建文帝,空手回国。
张爱玲构思这种题材,打破了我们一般对她的想象。如果她写出来,应该会很有意思。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这部书,至少不会用英文写,她在信中说:“郑和小说因为没有英美人(至少欧洲人)做主角之一,我认为美国读者不会有兴趣的,短的历史小说没处登,长的又工程浩大,不值一试。”但紧接这段话的,竟然是:“给YulBrynner(尤伯连纳,美国俄裔戏剧与电影演员)确是难得的vehicle。”
从这句话可以推测,我爸爸很可能在前一封信中,建议张爱玲把小说改编为电影剧本,让YulBrynner主演,“vehicle”的意思,就是指作品是给他度身定做的,很能发挥性格与演技。但我有点奇怪,尤伯连纳的光头向来被视为性感象征,张爱玲竟然认为他适合演太监?在1956年,张爱玲曾在信中说:“TheKingandI(电影《国王与我》)我觉得像中小学恳亲会节目。Brynner的个性虽有吸力,似乎太油。”这个性跟郑和有关吗?
关于郑和故事,张爱玲信中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看来只能写个南宫搏式的小说。”南宫搏是跟张爱玲同代的历史小说家。但她最后还是没有写。
1988年2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张爱玲的散文、小说集《续集》,书前有张爱玲手迹一页、《自序》一篇。当时皇冠编辑要求张爱玲写一篇《自序》,她迟迟未写,我爸爸自己隔行写了,他每写一行就空出一行的位置,方便张爱玲改写。但张爱玲并没改写,只在文章第一句话前加了条解释:“书名《续集》,是收集继续写下去的几篇散文,因为隔了一个时期没发表作品,有些人以为我搁笔了。”所以那篇《自序》,实际就是我爸爸代笔的。问题是:一代才女为什么会连一篇序也交不出呢?
1985年10月,张爱玲写信给爸爸说:“我想写篇叫《不扪虱而谈》,讲fleas(跳蚤)的事,目前没工夫也只好先让它去了。”这篇《不扪虱而谈》,顾名思义,就是写她的跳蚤烦恼,本来是打算放在《续集》发表的。爸爸一听便回复说:“《不扪虱而谈》题目极精彩,但写起来极不容易。不过写出之后可以silence(消除)所有的窃窃私语。”可惜跳蚤对张爱玲的困扰,似乎达到灾难级,结果这篇文没有写成,而她很可能为了躲避跳蚤,就连《续集》的序也无暇兼顾。
根据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所说,她自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几乎每星期搬一次家。原来她为了跳蚤问题,那几年一直过着流离迁徙的日子,还怎样专注写作?她打算写《不扪虱而谈》,结果却是“扪虱而不谈”,十分讽刺。我不得不想起《天才梦》那句名言:“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你说这究竟是艺术模仿人生,还是人生模仿艺术呢?
在1989、1990年间,张爱玲曾分别跟我爸爸和庄信正提到,打算写一篇“谈相面”的和一篇“谈灵异”的杂文。我不觉得很奇怪。那些占卜算命、心灵感应之类的事情,一直都是她的兴趣所在,随便举个例,《异乡记》和《怨女》就有一大段写算命的。反映她这方面兴趣的文献,最早可追溯到1937年圣玛利亚女校的校刊《凤藻》。当时张爱玲很有创意地把漫画与真人照片结合,画了几页插图,她把自己画成在看水晶球的巫女,又把她幻想中的各个同学的未来都画在校刊上。
上世纪50年代初,张爱玲认识了我爸爸妈妈,当时我们有一部牙牌签书,她便常常借来占卜。爸爸在《私语张爱玲》中说,那本签书深得张爱玲欢心,“出书、出门、求吉凶都要借重它”,可惜我们在搬家时遗失了。那时张爱玲跟我妈妈聊天,曾说:“Medium(通灵者)从前胡XX就说我写的东西有鬼气。我的确有一种才能,近乎巫,能够预感事情将如何发展。我觉得成功的一定会成功。”(见《张爱玲私语录》)
到美国后,她在麦道伟文艺营(MacDowellCol-ony)认识了一位“女巫作家”张爱玲在信中就是这样称呼她的当时那女巫作家还替她看手相,据张爱玲所说,是“灵验得可怕”。我怀疑她当时甚至算过命。何以见得呢?两年前,我有一位朋友去学西洋占星术,老师拿来当练习的第一个例子,凑巧就是张爱玲的占星命盘!命盘上连出生时间也有记下,我友人认为,那可能是占星师自己猜的,也可能是她当年在文艺营中跟人说的。那命盘究竟准不准呢?据朋友说,只要是公开了的事实,都“灵验得可怕”。
说回“谈相面”一文吧,那是1990年,张爱玲写信给我爸爸说:“提起杂文,我廿年来一直想写一篇讲相面,苦于找不到一本书:62(指1962年,编者注)左右在LA中央图书馆见到,书名似是AmericanPresidents(《美国总统列传》),自开国起,似至Nixon(尼克松)止。作者名字忘了。DavidWhitney著AmericanPresidents(大卫C惠特尼的《美国总统列传》)到处都有,格式相仿,图片与传记内容不同。此书略大些,也没有画册那么大;最触目的是林肯照片特别清晰,耳垂分裂为二,如图。大概因为与Whitney的书太近似,被挤得绝版。那图书馆大火后重建,无法查。本地大学图书馆没有,问LibraryofCon-gress(国会图书馆)也不受理。不知道可有办法买到一本?只要看林肯的照片,比我画的还要显著,简直是双瓣ear-lobe(耳垂)。”
信寄出后,张爱玲发现自己记错时间,第二天便写信更正:“信寄出后马上想起信中说(19)62左右看到非Whitney著的,也许也叫AmericanPresidents一书,写到Nixon止。(19)62已有PresidentNixon?是(19)72。我是十廿年来一直想写篇讲相面,不是廿年来。赶紧又补这封信来,免得看得如堕云里雾中。”那时爸爸多数只跟张爱玲谈些实务,例如稿费、版权、外汇等,他也许根本没有头绪是什么书,所以就没再为此讨论下去。张爱玲大概找不到参考资料,文章便搁置了。
1989年12月11日,张爱玲写信给庄信正说:“我想写篇散文关于灵异,提起陈先生陈太太告诉过我济安病发当时的telepathy。”陈先生指陈世骧,济安就是夏济安,他在1965年2月因脑溢血离世。Telepathy是“心灵感应”,陈世骧夫妇的奇异经验,可见于陈世骧的《夏济安先生哀诔序》。“谈灵异”这篇散文,张爱玲没有跟我爸爸提起,但凭她写给庄信正的那句话可知,所谓“灵异”不是指鬼魂或UFO,而是指“预感”、“心灵感应”之类的现象。她晚年写给我爸爸的信,会偶然提及荣格(CarlJung),甚至讨论祈祷功效,这些话题都符合她的“巫女”气质,也跟心灵感应有关。事实上,早在上世纪50年代初,她已跟我妈妈说:“不得不信telepathy有时大家沉默,然后你说出的话正是我刚在想的。”
跟“谈相面”不同的是,我可以在张爱玲的信中找到不少“谈灵异”的内容。如果《谈灵异》真有其文,她会不会把这些书信里的个人经验都写进去呢?我觉得很有可能。以下内容其实都散见于《张爱玲私语录》,我现在试试拼凑起来,大家不妨看看这篇无中生有的《谈灵异》是否有趣吧:
某次,张爱玲写信给我妈妈说:“此前不久还有一次较小的地震,中心在我附近滨海小城SantaMonica,离岸不远的海洋中。因为离得近,反而震得更厉害。前一天我忽然无故想起有一种罐头可以买来预防地震,没水没火也能吃如罐头汤就不行。在这之前两三个星期又有一次预感应验。”
有一次,张爱玲写信给我爸爸说:“你提起我那篇《红楼噩梦》,也真是巧,简直像telepathy,接信前几天正因为写小说又顿住了,想把《噩》找出来看看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另一次则说:“上次到图书馆去,早上还没开门,在门外等着,见门口种的热带兰花有个红白紫黄四色花苞,疑心是假花,轻轻地摸摸很凉,也像蜡制的,但是摸出植物纤维的丝缕。当天就收到Mae(宋邝文美)种的兰花照片,叶子一样,真是telepathy。花与背景照得真美。”
又有一天,张爱玲写给我妈妈说:“我最喜欢从前欧美富家的花房。你说搬到中大校园内四年,一直欣赏这环境,从来不takethingsforgranted(视为理所当然),我太知道这感觉了。说来可笑,从前住低收入公众房屋的时候就是这样。仿佛拟于不伦,但是我向来只看东西本身。明知传出去于我不利,照样每分钟都在享受着,当窗坐在书桌前望着空寂的草坪,篱外矮楼房上华盛顿村有的紫阴阴的嫩蓝天,没漆的橙色薄木折扇拉门隔开厨灶冰箱,发出新木头的气味。奇怪的是我也对Ferd(丈夫赖雅)说住了三年,我从来不takeitforgranted(视为理所当然)。”
这些小事情,至少对我这个以统计学为专业的人来说,并不见得有多“灵异”,因为人生如此多事,自然不免有诸多巧合,不足为奇,但它们反而令我想到,深厚的友谊往往跟恋爱一样,都能让人们在寻常中看见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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