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巷子,幽深,悠长,让人无法不联想到戴望舒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油纸伞是没有的,它随着那个时代一起消失了,而巷子确是寂寥的。青砖的墙,青砖的路,路中间的石板,被初冬的细雨滋润得正好,看不到岁月干渴与不堪,且多了些恰似从前。
藤蔓越过墙又越过小巷快要到另一边的墙了,就像岁月天生就是为了延伸一般,不管经历了什么,只有延伸才是终极追求。小树从墙头的缝里生长出来,踩着青黑的墙。眼前这些,让人感到时光的有情,一些事物在老去,另一些生命在成长。一株枸杞居然也在墙头生根,一串串红红的果子让这初冬寂寥的雨巷生动了许多。
黄牛巷,牛奶巷,这些巷子的名称仿佛有一种唤醒功能,民国甚至更深的时光从这里走出。市井市声巷子里的人影光阴,一下子就到了眼前,一直连接到东关街连接到古运河。那里人头攒动,商铺林立,船只穿梭。而石板路一直延伸到这里,到我的脚下,被细雨淋得发亮。而此刻,东关街是安静的,这里也是安静的。
幽暗的屋子里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折纸元宝,这是给亡者准备的。对逝去的,人们总能寻找到一种物质的对接,让时光的断崖少一些裂痕。
拐角处,电线杆上一块牌子“朱自清故居 安乐巷27号”,牌子上还有朱自清的头像,那个我熟悉的戴着眼镜的。
故居门小,院子也不大,三进式带拐弯。抵不上扬州盐商大户个园何园的一个小角落,但它有隐藏在市井深处的安静。安静,这就够了,对于一个文人来说。数间屋舍,三四小天井,青瓦的檐头,隔开风雨隔开日夜。
大门旁写着“朱自清故居 1930年1946年”。也许这里,这段时间属于他的居所,但他有多少时间是住在这里的就不得而知了。至少这一片天地,能给居住在这里的人足够的安静。
菱形青砖地面上长满青苔,青黑中泛着绿意。檐角瓦楞里瓦面上也都是青苔,正对着朱自清的居室。窗前数株树,或桂子或琼花或梅花。即便不是原物也没关系,毕竟模仿了那段生活,指出了那段清晰时光里洒下的光影和余香,与主人声息气韵相和。
在这少人的初冬细雨里,隔着栅栏我窥见一床青花被子和泛黄的蚊帐。木地板没有发出声响,外室的木椅上没有人坐过后的油亮,那个人早已走远。
海州(今连云港)出生地,邵伯镇上他童年经常骑的铜牛背上,扬州城,清华园,以及数不清的他曾经到过的地方,都没能留下他,只有曾经的身影仿佛飘忽。
“我是扬州人”,这是他心里锁定的故乡。祖籍绍兴,出生处的海州,有些淡远。四岁离开出生地随做小官的父亲来到扬州邵伯,日日相伴大运河,因而后来的人生里,常常泛着扬州的涟漪。运河文化,苏北风韵,古城精髓,总在耳濡目染中;坊间炊烟,市井之声,骨肉天伦,无不刻骨铭心。他的笔下,扬州是鲜活的,带着各种影像和声音,一直可以走到现在人面前。对这个故乡,他有过赞扬,就像所有的人之于自己的故乡;有过贬斥,用文人的直接。他是太爱这个故乡了,所以眼里容不得沙子,只愿它是完美的才好。
他身上,文人的细腻和对美好的追求与超凡欣赏力都融化血液里。无论是烦闷中于清华园赏荷塘月色,还是悠闲中赏梅雨潭温润的绿,悲欣中,美好永在。
悲欣,这是怎样的字眼,没有谁的人生可以逃过它的一笔一画,即便像弘一法师,离世前也用他无力的手拿起最后的笔写下“悲欣交集”。
朱自清生命中第一个妻子两个孩子父母皆离他而去,葬在扬州;他的祖父母也早葬在扬州。亲人们活在这里也埋在了这里,这里从此埋下了他的血脉他的根。“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扬州于他可以说是“悲欣交集”了。
安乐巷,多么吉祥的名字,多么美好的祈愿。站在门里朝对面的屋看,屋舍俨然,门窗耸立,似有一张历史的严峻面孔。对面屋子中间书画分明可见,一幅山水挂轴两边的对联写着“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字画老旧,不知是否原物,但其中沟壑胸襟倒是正合这房屋原主人的。这个屋子曾经是朱自清小女儿的房间,当年童音虽不知何处,但天伦犹可揣摩,连同他《背影》中的父亲,一脉相承的亲情,是扬州生活中永远的温馨。
最后一进屋子前的天井里有一尊朱自清的塑像。一副眼镜,一袭长衫,凝坐沉思。我特地拍了头部特写,我想看看那双眼睛,后人是如何演绎的,最后不得不佩服雕刻者把握人物的准确与入微。是冷傲是蔑视是坚定是洞穿迷茫,但也不乏对美好的沉迷。用如此复杂的眼神,精准地涵盖了这个人。塑像两侧的墙上,有文字介绍朱自清在贫病交加时不吃美国的救济粮,坚决在抗议书上签了字,彰显了一个文人的气节。
林语堂曾经说过,“那个把他的人格看得比事业的成就来得重大,把他的灵魂看得比名利更紧要的高尚自负的学者,大家都把他认为是中国文学上最崇高的理想。”这里的他是泛指,当然也包括朱自清。他的身上有他那个时代文人的普遍人格,不过于贫病中的他而言,恪守人格气节代价要更大一些。
塑像侧面的墙根边长着竹子,透过堂屋的门就能看见。不必追究当年朱自清是否在此种过此物,总之它是文人喜欢的。□殷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