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们在谈论中国传统文化时,就会说中国古人没有信仰,这个判断实际上并不准确。山水对于古人来说,兼顾了天道信仰和对世俗生活的热爱。西方人在思想困顿的时候,可以寻找宗教;而自古以来的中国人,往往遁入山水,在山水中寻找心灵的慰藉。
春秋多佳日,山水有清音!某一次,我发短信给几个朋友,邀约在一起吃饭,并以这两句诗为题引。饭桌上,朋友们不是通常的寒暄和玩笑,而是聚焦于诗句之上,谬赞我这个学中文的拽文拽得恰到好处。由此可见,哪怕没有实体的内容,山水以某一种意象和普通人遭遇,也会引发内心的波澜。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这一命题始见于《论语·雍也篇》,而在此之前,老子在《道德经》中也用山和水加以阐释世界的本源所在。老子认为大山之间能容万物的虚空,就是谷,以此比喻圣人的包容,心中不着一物,方能容纳万物;水则居于第二,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因此水性接近于道的呈现。按照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说法,这是东方特有的智慧。也就是说,早在先秦时期,老子与孔子在认识论层面就完成了对山水的定位,它们隶属于哲学的归纳与提升。当然,哲学的提炼也非空穴来风,文明早期,泛神论基础上的自然崇拜,山水就构成了先民信仰的重要内容,比如西南和南方地区的巨石崇拜、大树崇拜,青藏高原的圣山信仰,皆是范例。
山水信仰—哲学表达—文化奠基—文艺内核,这一路线图,展现了山水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越来越精确化,越来越意象化的演绎过程。中国的山水文化是以山水为表现对象的文化现象。这一形态的山水文化,具体包括山水画、山水诗、山水园林等等。德国汉学家顾彬在一次文化沙龙上,有过关于中国山水的发言,堪为玩味,他说:如果我们从德国,也可以说从西欧、欧洲来看山水的线世纪末,我们的文人还没有发现山水。我们的山很高、很危险。原因可能是你们(中国)的山水和我们的山水不一样,可能你们的山水比较可爱,像朋友。顾彬道出了实情,以欧洲文化为例,尽管早期也有着奥林匹斯山的凸显,罗马晚期也产生了田园诗的吟唱,但都无法构成欧洲文化的本源。古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才是欧洲文化的源头,其主体内容则由宗教和城邦文化组成。因此,山水在很长时间内无法构成欧洲文化审美的内容,并不稀奇。
山水文化的审美内容往往以文学、绘画、园林建筑、书法、音乐、美学、舞蹈等艺术形式为载体。它们共同塑造了中国人的灵魂和精神,正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魏晋以降,山水审美意识觉醒。如同宗白华先生所言的那样,晋人向外发现了山水,向内发现了自我的深情。山水文章与山水诗歌由此而勃发,虽然修辞与技法不一,然而殊途同归,最后皆幻化为人格和心灵的寄托之所。就文脉而言,文以魏晋山水游记为滥觞,诗歌则以谢灵运、谢朓为发端。在此之后,这种将性情投放到山水之间的审美方式被不断强化,最终形成山水文章的古典文学传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样的审美原则成为通则,也打通了各个艺术门类的阙域,此处的造化,指的就是山水。可以说,离开了山水,我们无法谈论古典的锦绣文章。
自然山水既是文化先贤参禅的外在环境,又是他们悟道的心灵桥梁。古人寄情于山水,在山水中出走。但不是永远的出走,而是将出走作为回来时更好的基础,远离心被奴役的状态,释放出了生命的各种可能性。如果说山水是古典诗文的主体内容的话,那么白话文以来,中国文学的写作,尤其是散文的写作有了新的转向,转到志与趣方面,志就是言志,趣就是个人趣味,概括起来,就是强调个人性的确立。周作人、梁实秋、朱自清、林语堂、沈从文等,就是例证。如果说魏晋开启了审美的自觉,那么,新文化运动展开之际,则开启了个人的自觉。就此之后,山水由神圣的居所、敬畏的对象下落到人间万象之中,即使有些篇章涉及咏叹和赞美自然的主题,比如《湘行散记》《白马湖》《天山景物记》《雨中登泰山》等,也属于风景美学现代建构的内容,与古典文章虚实之间的处理方式差异甚大。
新时期之后的散文写作,实际上衔接了白话新文学的志趣传统。上世纪90年代之后,随着各种体式的繁荣,抒情散文的逐渐退场,识见与体验之深以及叙事的加重,使得山水传统进一步弱化。电视、电影、相机、手机等摄录设备的相继登场,无疑干扰了人们对纯粹自然风景的赞美与向往。山水依然,作家的笔力也在,然而,人们的审美方式却因图像时代的到来而悄然转向。
而另外一个普遍发生的事实却是,山水传统作为文化的内核,在当代,其外化的方式不再是以文学艺术的再创造为主,而是泛化到旅游热、摄影热、户外热中去,轰轰烈烈的大众化运动打造了山水传统的另外出口。而在文学的传统中,随着生态美学及相关理论的崛起,国内仍然有一批散文作家致力于山水传统的当代书写。长白山成就了胡冬林的山地笔记,阿勒泰成就了李娟的边地写作以及王族的神性刻画,而在江西和辽宁,还有像秋其、丛晓伟这样的自然观察者,在呼伦贝尔草原,还有艾平的记录。山水能够给作家带来灵感,引领着他们的创作进入一个新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