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师记》是一部回忆散文集,上编6篇,以我读书成长的经历为线索,回顾文学梦想的缘起、知青生活的淬炼、大学求学的经历以及两代人对清华大学文科建设的记忆,还有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的点点滴滴。生活的实践让我感受着社会这所大学的深邃;不同时期的老师们是如何手把手地教我读书、做学问,也在书中有具体而微的描述。下编9篇,是对俞平伯、王伯祥、魏隐儒、傅璇琮等前辈学者的追忆和纪念。附录一篇,记录了与年轻学人的一段学术缘分,再现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的古训古风。
过去几年,我撰写了若干纪念前辈业绩的文章,评介范文澜、梅兰芳、潘天寿、郑振铎、姜亮夫、钱锺书、逯钦立、孙犁、柳青、曹道衡、樊骏、沈玉成、邓绍基等人的文学贡献,在学术圈产生一定影响。而《从师记》则更进一步,走出学术界,意外得到读书界关注。有媒体把我的这类文字称作学者散文,引发了我对相关问题的思索。何为学者散文?学者散文又何为?
中国古代的文章分类,大体分为韵文和非韵文两类。早期的文章,为便于记忆,多有韵味。后来,各类文章不断涌现,翻新变化,催生了文章的分类学。《昭明文选》《文苑英华》等文学总集便按照文体分为30多类,其中多数为实用文体,属于广义的散文。现代散文,其边界不甚清晰,有的像小说,有的像诗歌;其风格也不尽相同,或是抒情散文,或是记事散文,当然还有议论散文等;其作者群更是庞大,心有所感,形诸笔端,便成文章。
以前有过工人诗、农民诗的说法,现在基本没人提起。以作者身份来为散文冠名是否得当,暂且不论,但学者撰写散文,确是当下比较引人注意的文化现象。
所谓学者散文,大都具有两重属性,一是学术属性,二是文学属性。这类散文大多以自己真实的治学经历为基础,把学术研究中感悟到的生命体验通过文学化的语言表达出来,真实、细致、内敛、耐读,是其基本特征。这与数量更为庞大的抒情写景散文有所不同。
为什么很多学者在从事专业研究的同时又涉足散文写作?以我自己的观察和自身的经历来说,大体有这么几个原因。
从个体经验看,一个伟大的历史事件,很多亲历者在经过大约40年的历程后,往往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一种记录既往的写作冲动。这是人类口述史的一般规律。改革开放40多年,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前无古人的社会巨变。早期投身这一浪潮的年轻一代,而今业已步入中老年,这是一个喜欢回忆的人生阶段。近年来,各行各业都有这类回忆性的文章,如雨后春笋,再次印证了这一写作规律。
从文化心态看,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对过去的成就与不足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思考。回忆过去,很多人用文章记录国家“站起来”的过程,他们的笔下,有奋斗与牺牲,有辉煌的成绩,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总结经验教训、团结一致向前看,是那个时期的基本态势。新世纪以来,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改革全面深化,国家的整体实力、人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在这一背景下,学者们更加客观地审视我们的民族传统,更深切地感受到前辈创业的艰辛。他们写作的散文,往往具有积极向上的力量。
从学术传播看,学术研究不仅仅是二三素心人的事,更需要接地气,与人民同呼吸。很多自然科学家,用富有文采的笔触讲述科学家的故事,普及科学文化知识。人文工作者们更是意识到人文情怀和社会关切的重要性。他们撰写散文,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有效地普及学术,让学术走向大众、走向社会。
从自身修养看,中国古代人文传统向来讲究义理、考据、文章,三者并重。义理学偏于思想史,考据学属于纯学术,文章学则属文学范畴。三者中,文章之学最是基础。现代学术的划分,文章之学逐渐被剥离出去,学术是学术,文章是文章,彼此分属不同学科领域,似乎泾渭分明,中国的文统不免式微。令人欣慰的是,20世纪以来,很多学者依然坚持散文写作,让这古老的人文传统不绝如缕。老一代学人的作品,如唐弢的现代书话,黄裳的古书题跋等,尽管形式不一,风格各异,但多与读书、治学相关。当代余秋雨、南帆等人的散文写作,以文化学人的视角审视历史风物或日常生活,展示他们对历史的思考、对人生的体悟。
回到我这本小小的《从师记》,它没有寻找历史奥秘的期许,也没有关于人生智慧的洞见,它只是真实记录下作者一路走来所遇见的那些老师。我曾和他们促膝而谈,握手而别,目送着他们步入岁月深处。按理说,既往之事,宜其两忘。而在我,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还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总是无法淡忘,久而久之,在记忆中成为我生命中的诗——美丽、真切、感动。
济慈说,美即是真,真即是美。我没有诗才,只想用最真实的笔触,写出对生活、对老师的感念之情,讲好中国学术的故事,让更多读者了解学术探索的艰辛和快乐,让学术成为一抹别样的风景。(文/刘跃进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文学评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