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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中都城(散文)

  这个时间正好,面对到这样一个曾经豪奢无比却突然间沦为废墟的短命的大明皇城,正需要在黄昏进入,因为黄昏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时刻,打量与感受一个复杂的故城,落日是一个最好的视角。

  这个时间正好,面对到这样一个曾经豪奢无比却突然间沦为废墟的短命的大明皇城,正需要在黄昏进入,因为黄昏从来都不是一个单纯的时刻,打量与感受一个复杂的故城,落日是一个最好的视角。

  出人意料的是,中都城遗址前种植了大片的玫瑰,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在晚风落日中摇曳,像明王朝官员朝服上丝绣的艳丽的“补子”,缝在了古城外苍灰色的大地上。走过这片花园,迎面是三孔悬空式券顶拱门,城砖青黑,苍苔累累,前一日才下了一场小雨,洞内甬道上泥泞粘脚。站在高大的门洞内,轻轻说一句话,就有一阵阵回音,好像在提示着皇城正门曾经的威严。600多年风雨沧桑,皇家宫殿当年的气势似乎还在顽强地喘息。

  这不由人不追索这座皇故城的来历。洪武二年(公元1369年)八月,全国统一,天下大局已定,朱元璋召集诸老臣,议论建都之地,他听了大臣们关于在长安、洛阳、汴梁等地建都的意见后,认为“所言皆善,唯时不同耳”,提出“临濠前江后淮,以险可待,以水可漕,欲以为中都,何如?”可以想象,当朱重八同志提出这个想法时,那一帮一直跟着他打江山的淮西老乡是多么欢欣。多年征战,他们这时都位居高层,能衣锦还乡且以这种形式那真是快何如哉,况且,这主意由皇帝说出,于是,除了那个出生浙江的刘基反对外,大家一致赞成。当年九月,朱皇帝就下诏以临濠为中都,按京师规划设计建造城池,后又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意,改临濠府为“中立府”,因中都城宫阙在凤凰山之阳,从此,天下有了一个叫“凤阳”的地方。

  朱元璋是个极具谋略的人,在家乡凭空营建一个体量巨大的都城应该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也做了很多前期工作。所以,中都的整个建设基本上是很顺利的,负责工程的左丞相李善长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他调集了全国百工技艺、军士、民夫和罪犯等,参加营建的劳力不少于百万之众。建筑所用的木材,不仅“令天下名材至斯”,还遣使到尚末归入图籍的海外附属国“求大木”,其他材料也来之不易,如为了建造大型社坛,又命工部取“名山高爽之地”的五方之土,这些青、黄、赤、白、黑五色土,竟然是从直隶应天等府并河南等十余省取来。建筑墙体先用白玉石须弥座或条石做基础,上面再垒砌大城砖。而承造城砖的单位包括长江中下游的22个府70个州及中都各卫所等。砌砖时以石灰、桐油加糯米汁作浆,关键部位甚至“用生铁熔灌”。在凤阳县博物馆,大厅里立着一个从中都故城金銮殿运去的巨大的立柱石础,其上蟠龙缠绕,体态曼妙,据说是世界石础之最,足见整个中都城建设“穷极侈丽”与不计工本。

  这一切都说明,建中都城是当时大明帝国的一件大事。可是,6年后,也即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四月,就在中都城即将完工之际,朱元璋却突然下诏罢建中都。这一决定于情于理似乎怎么都说不通,直到今天也没有人能确切地说出罢建的原因,历史,在这里显出了它的诡异。

  沿着当年的马道,走上旧城墙,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城墙上长满了草,墙内大片土地上芦苇正在抽絮,旷野无人。而几年前,城墙内还都是居民,猪圈、草垛、农舍就建在宫城地基之上,近年,当地政府花了很大气力,搬迁了近万户居民。当年名为“金水”的皇家禁河,在夕照下,真的是金水泱泱,一个老农头顶草帽,安静如雕塑般地站在河边垂钓,此刻,他应当不关心历史,他只关心水下的动静。

  视线从西北掠向东南,凤凰山、万岁山、日精峰、月华山一脉相连,虽然当年的万间城阙都成了土,但仍可想见“枕山筑城”“席山见殿”的皇城气势(有一件事似可佐证皇城规模之大:上世纪六十年代,上海市建防空洞,急需大青砖,当地人便以一砖五分的价格,扒城墙砖卖墙砖,直卖了一百多万元。)。中都城营建过程中,朱元璋曾两次亲临,后一次来时,城池工程已近扫尾,展现在他眼前的是怎样的一座巍峨连绵的大城啊。我猜测,朱皇帝一定也是在黄昏时分登上了大殿,极目远望,向南是三面平野,前有长江天险,后有淮水东流十里,凭水为阻,帝国基业于此龙兴,也一定能于此江山永固,一念至此,他信笔为已经建好的“鼓楼”题匾“万世根本”。

  《明太祖实录》上只是轻描淡写地记载:“诏罢中都役作,上欲如周、汉之制,营建两京,至是以劳资罢之。”这个理由只能说是一种隐约其辞的官话。后来人对此也多有猜测,其中流传较为广泛的一个说法是,建中都城的工匠,盛夏酷暑,饮食失调,不堪督工催促相逼,便暗中做出反抗,沿用古代“厌胜法”,在建造宫殿顶部时,藏下器物,诅咒朱家王朝不得安宁。结果,闹出了“工匠厌镇”事件,李善长奏请皇上,要把这些工匠全部杀掉,是所谓“重役伤人”而罢建。这个说法在史书上有记,但似乎并不能说服人。毕竟,罢建中都不是一件小事,毕竟,朱元璋是一位机心甚重的皇帝,做出这样的一个“惊变式”决策不可能仅仅因为几个工匠玩了一次大不敬的小把戏,那一定是某种东西触及了王朝的“万世根本。”

  于是,另一个说法便显得更有说服力:中都即将完工时,以李善长为首的那些开国勋臣,怀着光宗耀祖的心态,纷纷在中都城边置地建房,他们自恃功高,我行我素,百里之内,宅第相望,因大权在握,他们结党营私,任人唯亲,还利用盘根错节的宗族、乡里关系,扩大一己势力,更有私养奴仆、曲部、义子,形成各自的武装力量。这,就危及了帝国的根本了。朱元璋第二次到中都,一定了解到了这一切,待他回到南京,又得知刘基被胡惟庸毒害,他猛然意识到了刘基当年反对他定都临濠的良苦用心,就是为了抑制淮西勋贵势力的滋长。朱皇帝是一个杀伐决断毫不犹豫的人,关键时刻,他总是狠得了心下得了手。这一天,黄昏来临,一群乌鸦背负着落日的阴影飞过南京宫城大殿重檐时,他幡然醒悟,当机立断,即刻天诏“罢中都役作”。

  山程水驿,快马兼程,当官家的消息随着“的的”的马蹄声传到中都城时,不知那些官员、工匠、民夫以及罪犯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罢建的中都城,立即没有了呼吸,官员走了,工匠走了,民夫走了,空荡荡的大城骤然僵死。风来了,雨来了,虫来了,野草也来了。城垛慢慢坍塌,地基渐渐下陷,实木一天天腐烂。在最初的敬畏与恐惧过后,周边的农人又开始驻扎进来了,拆砖盖房,起石为基,大殿上养鸡,城河里洗菜,很快,这里成了一个山野村落。这大概是中国历史上的唯一一次,一个王朝的宫殿由自己亲手建起,又由自己亲手销毁。

  坐在城墙上,青草的气息弥漫,一头长脚细腰碧绿莹然的螳螂,在草间跳跃,然后,伏在一块老青砖上凝然不动,歪着它那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像哲人一样沉思。

  从中都故城去往鼓楼,驱车只消十多分钟时间,它本就是当年中都城众多附属建筑的一部分,如今,只有它还保持着600年前的姿势站立在凤阳城中。落日楼头,烧霞满天,夕阳再次照在朱皇帝题写的匾额上“万世根本”。那几个楷书大字,一笔一划端正严谨,朱皇帝书此时,一定倾注了他所有的气力。

  作为一代开国君王,为了基业永存,朱元璋不可谓不殚心竭虑,诛老臣,修长城,剥皮实草重典治吏,包括绝决地废弃耗资巨大的中都故城,然而,放在历史的长河中考察,就其结局来说,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搭。一声叹息。

  鼓楼下,是繁华的云霁街,市声喧嚣,人流涌动。鼓楼广场上,小城居民跳起广场舞,“你是我的小苹果,小呀小苹果火火火火火”有人带着宠物狗来看热闹,小狗们也不怕人,睁大萌宠的眼睛,扭动柔软的身段,颠颠地跑到我的跟前来,叭嗒着嘴似有所诉说,它要告诉我什么呢?

  广场上这一刻的祥和,让我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也许,真正的“万世根本”就是一种以人为本的政治理念吧。

  暮色四合,西天上的云彩做着最后的燃烧,很快,夜色隐没了远处的中都故城,高大的鼓楼也只剩一个大致的轮廓。

  著名作家,七零后,皖南石台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创联部主任,《安徽作家》副主编。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七届学院,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研班学员,有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山花》《十月》《青年文学》等,多部中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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