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南阳乡贤杨府君者,旅于京华,善为文。余尝观其等身之著,或涵今或茹古,经纬自如,令人观止。今又获其散文集《村人村事》,一气嗜读,再多神会,遂有斯言。
《村人村事》,皆“小人物”传记也。乡土之人,散于村野,流于巷陌,其事也卑,其势也微,多不为所重。然杨君之笔触,涉庸常而使跃然,点琐碎以成快哉。事虽小,体察有加;人即微,关怀备至。喜怒哀乐不逊于显达之侪,柴米油盐绝胜于富贵之流。为紫绶者书铭志易,为草野人立传记难。难易之分,非在文采,而在仁厚胸怀也。事因难能,所以可贵。古之言小人物者,若欧阳公之卖油翁、沈梦溪之毕昇,或本于理趣,或发于技艺,皆不能究其生计而念其所业。梁任公喟然称廿四史乃帝王将相家谱,激烈愤慨,实为小人物鼓之呼之。
《村人村事》,彰其时也。有谚曰:蚍蜉徙穴,时有晴雨。时过境迁,则不复焉。物犹如此,人更甚之。余览行文诸事,或肇于民国,或兴于,揶揄中见乾坤,畏葸间识风云。有《狗蛋》篇,狗蛋性本善,为一饱餐而与征粮者争粮,入狱;狱中甚饥,遂逃脱;途中威逼村民,但谋其食,不害性命;后拒捕,终不降被毙。民之视饥馑甚于死也,时使其然也。今读之,五味杂陈,讵复有言?类此之事甚众,盖所谓悲剧性是也。悲人事,实悲其时代也。忧乐情愫,作家之任。
之于读书,朱晦庵力倡涵泳,冯芝生常言得间。余读《村人村事》,所悟良深,历久弥笃。文史互见,乡谚俚语;情理兼收,民俗风化。乡关遐迩,赖蛛马以思农耕;人世浮沉,托记忆而存文化。辞章锦绣,承先贤散文之韵;典故珠玑,诫后学书卷之风。
刘奔走五十挂零,转了几个乡镇,由副镇长到镇长,由镇委到镇委书记,每挪动一个地方,官阶就升一格。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多少也清楚些为官之道。现在总算扶正了,了却了多年来的一桩心事。这边刚放下,可那边就又起来了。古诗词上说:才下心头,却上眉头。说的就是我吧!刘奔走想。大半生在乡镇转寰,再干上一届、二届,就到了退休年龄,总不能在乡村退休吧,得想法调进城去,去城里寻个安乐窝,以颐养天年,可总不能以布衣身份入城,总得有个说道吧。于是,奔走就加紧活动,到处奔走,到县委书记家打点了多次,总算有了些眉目。县委书记说:要干出点政绩来,这样也好交常委会讨论。
奔走在秋天丰收之后,选择一个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天气,举办全镇首届农动会,规模宏大。这在全县各乡镇里,也是开先河的事。政绩自然卓著。奔走不但邀请了县上四大家领导届时出席,而且广发请柬,诚邀毗邻乡镇也派代表队参赛,观摩,记者也受到特别关注。奔走为开好这次农动会,煞费苦心,精心布置。为显示规格之高和运动会之隆重,一切都依葫芦画瓢,要求按照北京亚运会的模式,原样磕出来。
会场布置情况。主席台前是二排麦克风。麦克风是用三股桑叉,绑上包着红布的玉米棒子,一排18个玉米棒子,共36个,桑叉倒埋在地。远观近看,都有大型运动会的气势,颇壮观。
运动会吉祥物。一头母猪,以示丰年。宣布运动会开始后,即有一肥妇赶猪入场,猪不知就里,见人哄哄的,乱哼哼,待给此吉祥物系绶带时,母猪受惊,极力挣脱,从人缝中逃走,众急闪避,就像冲开的波浪一样,人无不大笑。
放和平鸽。就地取材,主席台二旁各放置二个竹篓,内装从各家收拢来的鸡婆,待主持人宣布放飞彩鸽时,即有四位少女同时打开竹篓,一时鸡飞狗跳,乱作一团,鸡婆受惊抓伤与会者脸颊的不计其数。众始惊恐,后再大笑。
放气球。乃从计生站调用一部分男性避孕套代之,吹鼓后,捆扎成束,放上天空,一时,气球升空随风飘走,也深具喜庆气氛,众再次俯仰。
这次运动会虽是镇委书记刘奔走显政绩之举有效颦之讥,可也结合农村实际,活跃了农村文化生活,虽笑料无穷,也没有额外增加农民负担,因此老百姓说,好,新鲜。观礼的县上领导虽然脸被鸡抓伤,虚惊一场,但也难得放松一次,嗔道:奔走也真有你的,想得出也做得出,土洋结合,新鲜。因此,并不恼怒。奔走说:农村事就这样,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花钱买那些洋玩意,花头,中看不中用。猪哇、鸡呀都是农民自家的,玩一玩儿都各自回家。
这次运动会人们传说了很久,也笑了很久,奔走也很得意。不久即奉调入县城,出任某局局长。现已退休赋闲。
九爷家贫,可九爷天资聪颖。远房一个“账先儿”爷,年轻时曾做过员外家的账房先生。见九爷睿敏过人,遂收为徒,朝夕教授,耳提面命。初,在水中运指,练手指的速度,即使十冬腊月,学不辍;后,在五指及腕上绑上铁砂,练手指的灵活劲儿,即使手上生茧,学尤勤。“噼噼叭叭”的拨珠声,爆豆一般,在寒夜特别清脆、空旷。如此几年,功夫日高。“小九九”、“大九九”、“狮子滚绣球”等民间打法,练得滚瓜烂熟。倒打如流。14岁那年,去外地扛活,充陈杂役。东家田畴相连,阡陌纵横,夏屋渠渠,楼宇疏阔。商号遍及宛、洛、襄、汉。每年终,至东家汇总,类于今日之决算。入夜,院内红灯高挑,室内人影绰绰。东家坐在太师椅上,水烟壶吸得呼噜噜响,急急地等着结果。厨房灶间,也是明烛高烧,肉菜飘香。伙计们的报数声,此起彼伏;先生们的拨珠声,噼哩叭啦。
九爷夜黑儿担水归寝,见数字还未对上,心下就急;至黎明扫雪完毕,立在廊下,见花格子窗内账房先生的印花棉袄已被汗湿,冒着热气,就解围似的报出结果。房内的报数声、拨珠声顿时哑了,东家立即出来,拱手请九爷入内,把炭火拨旺。九爷一手一把算盘,左右手开弓,让四个伙计连珠炮似的报出数字,珠子如飞鱼一般,在指间跳跃,又像飞蝗一样,庄稼望风披靡。顿饭工夫,已决算完毕。东家称赏,下人喝彩。账房先生早饭未吃即卷着铺盖走了。九爷升为账房先生。每饭,东家必亲与把盏,待为上宾。凡三十余年。东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海外也有分号,每月汇兑的票号如雪片一般。五十几岁的年纪已是两鬓染霜。夜间睡在床上,辗转不寐,总感到身下有异物,硌得心下着慌,久不成眠,夜半辄大呼:“有跳蚤”。丫环秉烛来寻,见是新做被褥的线头。如此几次,先是嗤嗤笑,后就撇了嘴,下人们未免也言语相讥。东家以为九爷恃宠而骄,居功自傲,另请了一位账房先生。九爷只好回乡,帮衬儿子种田去了。
一日薄暮,夕阳尚好。东家收账归来,见田埂土垡子里躺一人,鬓发斑白,牛在近旁吃草,觉其面熟,让伙计唤醒。见是九爷,心下不悦,说:先前在我家,华服美食,不厌其精,从不把你当下人看待。一个线头你就喊硌得慌,挑剔得过分!现在,这么大的土坷垃垫在身下,你却睡得香甜,是何道理?
九爷弹掉身上草屑,捻须思有顷,悠然作答:昔年效命东家时,与东家寝同食共,用的水烟壶也和东家的一模一样,待我实在不薄。常言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惟如此,东家家业愈大,我愈未敢暇息稍懈。中心摇摇,如秋草临风。每夜,辗转反侧,以思虑过深故也。现在不一样了,率子耕作,饷于南亩。年来风调雨顺,则衣食有余。心远地偏,自在逍遥。暇时含饴弄孙,课艺子弟,人生之乐大备矣!何劳心为?言毕,击壤而歌:
杨府,诗人、作家、学者。现居北京。为人磊落,不立俗志。匠心求通,务为一文。出版有诗集《家园》《乡村谣——纸上的故乡》,散文集《瓠下集》《村人村事》,长篇小说《婚内婚外》《婚行天下》;历史长卷《落架的凤凰》《帝国崛起》《皇后隐历史》《文人的B面》《血脉》以及学术专著《老字号与传统》《艺苑撷英》等多部。另著有长篇小说《咒语》《我检讨》以及电视连续剧剧本、电影剧本等。其著作曾参加德国第六十一届书展和入选陕西省精品图书出版基金,曾为北京《老字号》杂志主编、现为《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传统书画研究院执行院长。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