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漫长的冬天侵占了春天,四月依然轻寒漠漠,海风似乎来自宇宙的第二空间,很快刷新了老舍对于季节的体感和怀想。
从1934年8月到1937年7月,老舍在青岛经历了三个这样的春天。这样的春天在他的散文《春风》里:“青岛的风少一些沙土,可是狡猾,在已很暖的时节忽然来一阵或一天的冷风,把一切都送回冬天去,棉衣不敢脱,花儿不敢开,海边翻着愁浪。”这样的春天也在他的散文《五月的青岛》里:“因为青岛的节气晚,所以樱花照例是在四月下旬才能盛开。樱花一开,青岛的风雾也挡不住草木的生长了。”
1934年初秋,老舍应下了国立山东大学文学院的聘约,从济南来到青岛做起了中文系教授。对于自己的这个选择老舍十分满意,因为他眼里的济南是“肥袖马褂的老先生”,而青岛是“摩登的少女”。
青岛多山多丘陵,城居生活依原始地貌或起伏或逶迤,或撒在山坡上拥在山脚下。最初的落脚地是登州路10号,过了农历年,老舍一家便搬进了离海更近一些的金口三路2号。金口三路沿锐角爬行,是典型的斜坡小路。《樱海集》就是在这里创作完成的,序言中,老舍曾对这个院落作了如下描述:“开开屋门,正看邻家院里的一树樱花,再一探头,由两所房中间的隙空看见一小块绿海。”书名便由此而来。当年11月至12月间,又搬过两次家,年底住进黄县路寓所,也就是现在的骆驼祥子博物馆。
在青岛坊间,人们更习惯使用“老舍故居”来定义黄县路12号。用故居以称谓似乎更显亲切感——老街坊老邻居的老住处嘛,一股子家常味道。
故居坐北朝南,如今依然优雅而笃定地站立在道路的起伏与错综之间。因为不在主干道上,车水马龙的喧嚣并没有弄丢它曾经的气场。推开铁门走入庭院,石板甬路旁还是早年的冬青树。有两尊塑像,院中心的是老舍先生,院落西南角是拉车的祥子。院南侧和西侧墙面上,镶嵌着26幅别有韵致的陶版画,选自老舍先生最为认可的著名画家孙之儁的《骆驼祥子画传》。
如果东西都在那里,曾经的生活就能呈现出来。故居里所展示的老舍的衣物、眼镜、印谱、钢笔、小古玩、花盆等,都是老舍子女捐赠的;那些使过的刀、枪、棍、棒、戟,也摆在故居的写作间和过道门厅里……
臧克家在《老舍永在》中回忆说:“一进门,小院极幽静,草坪碧绿,一进楼门,右壁上挂满了刀矛棍棒,老舍那时为了锻炼身体,天天练武。”老舍在不动笔墨的时候喜欢练拳脚,写累了,舞刀弄枪,做回八旗子弟——虽然出身是个穷旗兵。
满清入关200多年,到1899年老舍出生时,已是国运颓废,下层旗兵多沦为赤贫之家。老舍就出生于这样的家庭中。他上面还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母亲生他时已经41岁,父亲的钱粮只够勉强生存,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他父亲败下阵来,死在南长街,只有一双布袜子被带回了家。用这双袜子给父亲埋衣冠冢的时候,老舍不足两岁。
中国近代作家群体中,老舍是少有的穷人出身,且生活在他周围并与之来往的,也多是在贫困中挣扎的毫无希望的下层百姓。贫穷带来的刺痛感,是他体验世界的起点,影响了他一生的创作。
在青岛时也不例外。虽已贵为大学教授,老舍仍然善于与社会底层人物打交道。从他的住处右拐下行,几分钟便到了东方菜市,当时的老舍常来这里与车夫们拉呱。
东方菜市建于沈鸿烈主政初期,最兴盛时有百货店、文具店、杂货店、蔬菜店、书店、照相馆、饭店、咖啡店等八十余家商号,放到今天,也是个集购物娱乐于一体的mall。当年的东方菜市周边属高档住宅区,出入的多是工商大亨、银行家和洋人,消费能力强。阔小姐富太太们要免去采购负荷之苦怎么能没有黄包车?所以黄包车夫都喜欢在东方菜市趴活儿。趴着,聊着,市场旁的小树林里,车夫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欢乐时光。
我常这样想象,为了创作,老舍一定是眯着眼睛,吸着香烟,或许会背着双手,从黄县路12号出来,直奔小树林,远远地与车夫们打起招呼,然后用京腔切入:生意好不好做?遇没遇上倒霉的事?家里几口人,日子过得怎么样?家长里短最能拉近人和人的距离,老舍于闲谈中挖掘着车夫的内心世界,包括车夫们的一招一式,也不肯放过。
我的想象应该不会有错。老舍在自述里曾经写道:“一个车夫也应当和别人一样的有那些吃喝而外的问题。他也必定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对这些问题,他怎样解决呢?他是否能解决呢?这样一想,我所听来的简单的故事便马上变成了一个社会那么大。我所要观察的不仅是车夫的一点点地浮现在衣冠上的、表现在言语与姿态上的那些小事情了,而是要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到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车夫的外表上的一切,都必有生活与生命上的根据。我必须找到这个根源,才能写出个劳苦社会。”据当时的邻居回忆,老舍还经常把一些聊得意犹未尽的车夫请进家里,亲戚似地接着聊。
老舍最大的苦恼是没有时间去写。就像祥子想要一辆属于自己的车,老舍也固执地想当一名自由作家,却又不得不考虑养家的薪水。1936年暑假前,山东大学受“一二·九运动”的影响,也开始了。老舍借此机会,正式辞去了教职。这次,他“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门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就在这段时间,他写出了《骆驼祥子》和《我这一辈子》两大代表作。《骆驼祥子》作为长篇连载,最早发表在《宇宙风》第25期上。《宇宙风》是上世纪30年代很有影响的杂志之一,发行量达到45000多份,是文学刊物的冠军。
1937年7月,抗战爆发,日军炮舰集结胶州湾,老舍不得不放弃刚刚营造起来的写作状态,折回济南,又在齐鲁大学做了3个月的文学教授。到了11月,济南也待不下去了,他便拎了一只皮箱,告别了妻子儿女,开始了流亡生活……
老舍青岛时期的文学创作硕果累累,除了戏剧之外,其他各种题材的代表作均可见之于青岛,长篇小说有《骆驼祥子》,短篇小说有《断魂枪》,中篇小说有《月牙儿》和《我这一辈子》,散文有《想北平》和《小型的复活》,旧体诗有《诗三律》,新体诗有《礼物》,文学创作经验谈有《老牛破车》,特别是《南来以前》与《乱离通信》两篇书信,给出了文学与历史的深度见证,为青岛贡献了一部城市备忘录。
2014年,《老舍青岛文集》出版。翻阅文集,总能轻易地找到老舍钟爱青岛的证据。《青岛与山大》中,溢美之词几乎到了奢侈的地步。“在这里,可以遇见真的雾,轻轻的在花林中流转,愁人的雾笛仿佛象一种特有的鹃声。在这里,北方的狂风还可以袭入,激起的却是浪花;南风一到,就要下些小雨了。在这里,春来的很迟,别处已是端阳,这里刚好成为锦绣的乐园,到处都是春花。这里的夏天根本用不着说,因为青岛与避暑永远是相联的。其实呢,秋天更好……”在散文《怀友》中,老舍提到了近30位交情甚密的故交,包括杨振声、沈从文、王统照、洪深、杜宇、孟超等,有三分之一都与青岛有关,其中充满了对青岛的怀念。一次与友人提及理想的安家之地时,老舍毫不犹豫地作了排序:北平和青岛,其次是成都和苏州。
将故乡之外的一方水土视为身体的庇护所,这份浓稠的情感,不仅仅停驻在安身立命的世俗层面,而是抵达了与其精神气质相契合的灵魂家园。这种美好平静同样根植在夫人胡絜青的记忆里,亦如老舍在散文《有了小孩之后》里所呈现的,那时大女儿舒济三岁,儿子舒乙一岁,一家人常常到海边捡拾贝壳和海藻。
那时的日子是美好的,一家人在一起。在樱花的娇嫩与大海的阔远之间,老舍以独立不倚的姿态燃烧着对于文学与家国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