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月夜,但我也爱星天。从前在家乡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纳凉的时候,我最爱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着星天,我就会忘记一切,仿佛回到母亲的怀里似的。
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门,每晚我打开后门,便看见一个静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园,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蓝天。星光在我们的肉眼里虽然微小,然而它使我们觉得光明无处不在。那时候我正在读一些关于天文学的书,也认得一些星星,好像它们是我的朋友,它们常常在和我谈话一样。
如今在海上,每晚和繁星相对,我把它们认得很熟了。我躺在舱面上,仰望天空,深蓝的天空里悬着无数半明半昧的星。船在动,星也在动,它们是这样低,真是摇摇欲坠呢!渐渐地,我的眼睛模糊了,我好像看见无数萤火虫在我的周围飞舞。海上的夜是柔和的,是静寂的,是梦幻的。我望着那许多认识的星,我仿佛看见它们在对我霎眼,我仿佛听见它们在小声说话。这时,我忘记了一切。在星的怀抱中我微笑着,我沉睡着。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孩子,现在睡在母亲的怀里了。
天空还是一片浅蓝,颜色很浅。转眼间天边出现了一道红霞,慢慢地在扩大它的范围,加强它的亮光。我知道太阳要从天边升起来了,便不转眼地望着那里。
果然过了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了太阳的小半边脸,红是真红,却没有亮光。这个太阳好像负着重荷似地一步一步、慢慢地努力上升,到了最后,终于冲破了云霞,完全跳出了海面,颜色红得非常可爱。一刹那间,这个深红的圆东西,忽然发出了夺目的亮光,射得人眼睛发痛,它旁边的云片也突然有了光彩。
有时太阳走进了云堆中,它的光线却从云里射下来,直射到水面上。这时候要分辨出哪里是水,哪里是天,倒也不容易,因为我就只看见一片灿烂的亮光。
有时天边有黑云,而且云片很厚,太阳出来,人眼还看不见。然而太阳在黑云里放射的光芒,透过黑云的重围,替黑云镶了一道发光的金边。后来太阳才慢慢地冲出重围,出现在天空,甚至把黑云也染成了紫色或者红色。这时候发亮的不仅是太阳、云和海水,连我自己也成了明亮的了。
我的房间一片迷蒙;月儿身着轻盈的长袍,像一位洁白的仙女,凝睇我睡眠;她还透过彩绘的玻璃窗,对我微笑。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阕!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阕?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荫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
天总是皱着眉头。太阳光如果还射得到地面上,那也总是稀微的淡薄的。至于月亮,那更不必说,他只是偶然露出半面,用他那惨淡的眼光看一看这罪孽的人间,这是寡妇孤儿的眼光,眼睛里含着总算还没有流干的眼泪。受过不只一次封禅大典的山岳,至少有大半截是上了天,只留一点山脚给人看。黄河,长江……据说是中国文明的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变了心,对于他们的亲骨肉,都摆出一副冷酷的面孔。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这样一年年的过去,淫虐的雨,凄厉的风和肃杀的霜雪更番的来去,一点儿光明也没有。那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这是太平洋上的大风暴吹过来的,这是大西洋上的狂飙吹过来的。还有那模糊的血肉—--榨床底下淌着的模糊的血肉蒸发出来的。那些会画符的人——会写借据,会写当票的人,就用这些符号在呼召。那些吃泥土的土蜘蛛——虽然死了也不过只要六尺土地藏他的贵体,可是活着总要吃这么一二百亩三四百亩的土地,——这些土蜘蛛就用屁股在吐着。那些肚里装着铁心肝钢肚肠的怪物,又竖起了一根根的烟囱在那里喷着。狂飙风暴吹来的,血肉蒸发的,呼召来的,喷出来的,都是这种云。这是战云。
看那刚刚发现的虹。祈祷是没有用的了。只有自己去做雷公公电闪娘娘。那虹发现的地方,已经有了小小的雷电,打开了层层的乌云,让太阳重新照到紫铜色的脸。如果是惊天动地的霹雳——这可只有你自己做了雷公公电闪娘娘才办得到,如果那小小的雷电变成了惊天动地的霹雳,那才拨得开这些愁云惨雾。
“世间没有任何空虚的东西。去寻求科学!跨步前进!”现代传教士——普天大众都在奋疾呐喊。然而,恶汉、无赖们的尸体却重重地压在人们胸上……啊!快!快!快!在那个世界等黑暗过后,我们将得到……永恒的……酬报?……
我们—街头卖艺者,乞丐,艺术家,强盗,教士,圣香看守者,听忏悔的神甫,殉难者……在纵情欢悦中,在有着奇幻爱情和荒诞世界的梦幻中,在对时间种种现象的怨恨和责骂声中,得以苟延活命。
我从这些事情中认清了童年时的污秽教育。可后来又怎么样呢?……别人活了二十岁,我也活了二十岁……
对我骄傲的性格来说,工作是多么微不足道:我对世界的叛逆,就仿佛是极为短暂的酷刑,待到最后的时刻,我势将挺身奋起四面搏击……
风在勇敢的小道上吹拂。树和灌木留在下面,这里只生长石头和苔藓。没人到这里来寻觅什么东西,没人在这里有产业,农民在这上面也没有干草和木材。但是,远方在召唤,眷念在燃烧,眷念在岩石、泥沼和积雪之上筑成这条宜人的小道,通往另一些山谷,另一些房屋,另一些语言和人群。
到了山口的高处,我站住脚。往下的道路通向两侧,水也流向两侧;在这儿高处,紧挨着的、手携手的一切,都找到了各自的道路通往两个世界。我的鞋子轻轻触过的小水潭的小堆残雪,一滴滴雪水落向南方,流向利古利亚海汇入大海,这大海的边缘是非洲。但是,世界上所有的水都回重逢,冰海和尼罗河融合成潮湿的云团。这古老、优美的比喻使我感到这个时刻的神圣。每一条道路都引领我们流浪者回家。
我的目光还可以选择,北方和南方还都在视野之内。再走五十步,我眼前展开的就只有南方了。南方从浅蓝的山谷里向上呼出多么神秘的气息啊!我的心多么急切地迎着它跳动啊!对湖泊和花园的预感,葡萄和杏仁的清香,向山上飘来,还有关于眷念和罗马之行的古老而神圣的传说。
回忆像远方山谷里的钟声从青春岁月里向我传来:我首次去南方旅行时的兴奋心情,我如何陶醉地吸着蓝色湖畔的花园里浓郁的空气,夜晚时又如何侧耳倾听苍白的雪山那边遥远的家乡的声息!在古代神圣的石柱前的第一次祈祷!第一次像在梦中那样观赏褐色岩石背后泛起白沫的大海景象!
陶醉的心情不复存在了,向我全身心的爱展示美丽的远方和我的幸福的那种愿望,也不复存在了。我心中已不再是春天。而是夏天。陌生人向站在高处的我致意,那声音听来另是一种滋味。它在我胸中的回响更无声息。我没有把帽子抛到空中。我没有歌唱。
但是我微笑了,不只是用嘴。我用灵魂,用眼睛,用全身的皮肤微笑,我用不同于从前的感官,去迎那向山上送来芳香的田野,它们比从前更细腻,更沉静,更敏锐,更老练,也更含感激之情。今天,这一切比往昔越发为我所有,同我交谈的语言更加丰富,增加了成百倍的细腻程度。我的如醉的眷念不再去描绘那些想象朦胧远方的五彩梦幻,我的眼睛满足于观看实在的事物,因为它已经学会了观看。从那时起世界已变得更加美丽。
世界已变得更加美丽。我独自一人,并且不因为孤单而苦恼。我别无其他愿望。我准备让太阳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我准备去死,准备再生。
在沉睡中的村庄的黑暗上空,银白色的天际闪闪发亮,群星中有一颗星是绿色的,像夏天那样嫩绿,从银河的深远处,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特别亲切地对着我闪闪烁烁。当我步行在遍地尘土的夜间大道上的时空,它跟着我移动;当我在桦树林边,在幽静的林荫下停步的时候,它也在树丛中停住;当我走到家的时候,它还在瞧我,从黑黝黝的房顶那边亲切而温存地闪闪发亮。
“这就是她,”我想,“这是我的星星,是我童年时代的充满热情和关切的星星!我什么时候看见过她?在哪儿?或许我自己身上一切美好而纯洁的东西都应该属于她?或许我的最后归宿是在这个星星上,那里将会以节日般的盛情接待,就像我现在所感到的她那美善而令人愉快的闪光一样?
这就是和永恒的联系,就是同宇宙的交谈?!这一切至今仍然惊人地不可理解和美妙,被视为童年时代的神秘梦幻。
一向讨厌母鸡。不知怎样受了一点惊恐。听吧,它由前院嘎嘎到后院,由后院再到前院,没结没完,而并没有什么理由;讨厌!有时候,它不这样乱叫,可是细声细气的,有什么心事似的,颤颤微微的,顺着墙跟,或沿着田坝,那么扯长了声如怨如诉,使人心中立刻结起个小疙瘩来。
它永远不反抗公鸡。可是,有时候却欺侮那最忠厚的鸭子。更可恶的是他遇到另一只母鸡的时候,它会下毒手,乘其不备,狠狠的咬一口,咬下一撮儿毛来。
到下蛋的时候,它差不多是发了狂,恨不能使全世界都知道它这点成绩;就是聋子也会被它吵得受不下去。
不论是在院子里,还是在院外,它总是挺着脖儿,表示出世界上并没有可怕的东西。一个鸟儿飞过,或是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它立刻警戒起来,歪着头儿听;挺着身子预备作战;看看前,看看后,咕咕的警告鸡雏要马上集合到它身边来!
当它发现了一点可吃的东西,它咕咕的紧叫,啄一啄那个东西,马上便放下,教它 的儿女吃。结果,每一只鸡雏的肚子都圆圆的下垂,象刚装了一两个汤圆儿似的,它自己却削瘦了许多。假如有别的大鸡来抢食,它一定出击,把它们赶出老远,连大公鸡也怕它三分。
它教给鸡雏们啄食,掘地,用土洗澡;一天教多少多少次。它还半蹲着—我想这是相当劳累的—教他们挤在它的翅下、胸下,得一点温暖。它若伏在地上,鸡雏们有的便爬在它的背上,啄它的头或别的地方,它一声也不哼。
在夜间若有什么动静,它便放声啼叫,顶尖锐、顶凄惨,使任何贪睡的人也得起来看看,是不是有了黄鼠狼。
它负责、慈爱、勇敢、辛苦,因为它有了一群鸡雏。它伟大,因为它是鸡母亲。一个母亲必定就是一位英雄。
她保护着我。我的住宅离大路一百米左右。大路上行驶着各种车辆:货车,小轿车,公共汽车,推土机,卡车,拖拉机。车辆成千上万,来回穿梭。还有灰尘。路上的灰尘多大啊!灰尘飞向我的住宅,假若没有她,这棵白桦树,会有多少灰尘钻进窗户,落到桌子上,被褥上,飞进肺里啊。她把全部灰尘吸附在自己身上了。
夏日里,她绿荫如盖。一阵风拂过,它便婆娑起舞。她的叶片浓密,连阳光也无法照进我的窗户。但夏季屋里恰好不需要阳光。沁人心脾的阴凉比灼热的阳光强百倍。然而,白桦树却整个而沐浴在阳光里。她的簇簇绿叶闪闪发亮,苍翠欲滴,枝条茁壮生长,越发刚劲有力。
六月里没有下过一场雨,连草都开始枯黄。然而,她显然已为自己贮存了以备不时之需的水分,所以丝毫不遭干旱之苦。她的叶片还是那样富有弹性和光泽,不过长大了,叶边滚圆,而不再是锯齿形状,像春天那样了。
之后,雷电交加,整日在我的住宅附近盘旋,越来越阴沉,沉闷地——犹如在自己身体里——发出隆隆轰鸣,入幕时分,终于爆发了。正值白夜季节。风仿佛只想试探一下——这白桦树多结实?多坚强?白桦树并不畏惧,但好象因灾难临头而感到焦灼,她抖动着叶片,作为回答。于是大风像一头狂怒的公牛,骤然呼啸起来,向她扑去,猛击她的躯干。她蓦地摇晃了一下,为了更易于站稳脚跟,把叶片随风往后抑,于是树枝宛如千百股绿色细流,从她身上流下。电光闪闪,雷声隆隆。狂风停息了。滂沱大雨从天而降。这时,白桦树顺着躯干垂下的手臂流到地上。她懂得应该如何行动,才能岿然不动,确保生命无虞。
七月末,她把黄色的小飞机撒遍了自己周围的大地。无论是否刮风,她把小飞机抛向四面八方,尽可能抛得离自己远些,以免她那粗大的树冠妨碍它们吸收更多的阳光和雨露,使它们长成茁壮的幼苗。是啊,她与我们不同,有自己的规矩。她不把自己的儿女拴在身旁,所以她能永葆青春。
若问大地上什么最不幸,那便是道路了。路道上寸草不生,而且永远不会长出任何东西来。哪里是道路,哪里便是不毛之地。
除了一小块地方,除了那棵银杏,整个花园热气逼人,沐浴在略带红、紫的黄灿灿的阳光里。可是我不知道这红色和紫色的印象是来自我感情的满足,还是因为我眼花的缘故。金黄的沙砾反射的夏天,穿透我的大草帽的夏天,几乎没有黑夜的夏天……我母亲有感于我对黎明的深情,允许我去迎接它。她按照我的请求,三点半钟叫醒我;我两臂各挽一只篮子,朝河边狭长的沼地走去,去采摘草莓、和长带须髯的醋栗。
此刻万物仍在混沌的、潮润的、隐隐约约的蓝色中沉睡,我踏着沙砾的小路行走,被自身重量的烟霞首先浸润我的双腿,然后我的嘴唇、我的耳朵和全身最敏感的鼻孔……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意识到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意识到我和早起的晨风、第一只鸟儿,以及椭圆形的刚刚出现的太阳之间的默契。
我母亲叫我一声“美人,金宝贝”,然后放我走了!她望着她的作品—她把我当作她的杰作—跑开并且在山坡上消失。我当年也许是俊俏的,我母亲的评价和我当时的照片并非总是一致的……我那时之所以显得俊俏,那是因为我风华正茂,因为黎明,因为我碧绿的眼睛,我在晨风中飘拂的金发和我作为被唤醒的孩子同其他尚在酣睡的孩子相比的优越感。
我听见敲头遍弥撒钟就往回走。但在此之前我已经饱餐了野果,已经像独自出猎的猎犬在树林中兜了一个大圈,还品尝了我崇敬的两眼清泉。一股清冽的泉水铮铮淙淙,勃然冒出地面,并在四周形成一个小沙洲。这股泉水刚出世就丧失了勇气,重新钻入地下。另一股泉水几乎不露踪迹,像蛇一样掠过草地,在草地中央隐秘地迂回。唯有一簇簇开花的水仙证实它的存在。头一股泉水有橡树叶的味儿,另一股有铁和风信子茎的味儿。提起这些泉水,我希望我万事皆休的时候嘴里能够充满它们的芳香,并且含着这想象的清冽的泉水离去……
清晨往松林里去散步,我在林荫畔发现了一束被人遗弃了的蔷薇。蔷薇的花色还是鲜艳的,一朵紫红,一朵嫩红,一朵是病黄的象牙色中带着几分血晕。
——蔷薇哟,我虽然不能供养你以春酒,但我要供养你以清洁流泉,清洁的素心,你在这破土瓶中虽然不免要凄凄寂寂地飘零,但比遗弃在路头被人践踏了的好罢?
我曾经因为有几个大学生登山迷途丧生,而访问某位登山专家。其中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在半山腰,突然遇到大雨,应该怎么办?
往山顶走,固然风雨可能更大,却不足以威胁你的生命。至于向山下跑,看来风雨小些,似乎比较安全,但却可能遇到暴发的山洪而被活活淹死。登山专家严肃地说:对于风雨,逃避它,你只有被卷入洪流;迎向它,你却能获得生存!
她文静、温柔、清新、羞涩。于人不觉间,她轻轻悄悄地走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她如纱如雾,如情似梦,沾衣不湿,拂面不寒。她的裙袂飘过处,天地万物从沉沉昏睡中苏醒过来,种子发出嫩芽,竹林长出春笋,杨柳抽出新枝,睡了一冬的小生灵也伸伸懒腰,走出深深的地穴。
“梨花一枝春带雨”,何等脱俗;“杏花春雨江南”,何等淡雅;而“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又是怎样的清幽。这全是春雨的手笔啊。
比起春雨,夏日急雨少了几分温柔和文静,可你知道,她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她是一位多子女的母亲。
江河湖海等待着她补充营养,以丰腴自己的身躯。被太阳烤得口干舌燥的大地渴望着她的滋润。田野上的庄稼禾苗,山坡上的树木果林,像一群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急盼着她的乳汁。年复一年地,她用自己充溢的乳汁喂饱了结实的高粱,喂鼓了肥胖的豆荚,喂足了圆滚滚的西瓜,喂熟了沉甸甸的稻穗。有了她,才有果实,才有收获,才有万种生物的生生不息。
她见过了许多,经过了许多,也做过了许多。她曾经年轻过,辉煌过。如今,桃花梨花谢了,高粱玉米收割了。她该做的要做的都已做过,便显得有几分落寞。更有那喜欢悲秋的写出“冷雨敲窗”的诗句,发出“一场秋雨一场凉”的抱怨。可她是宽容的,豁达的。她知道,人们不会忘记她的过去,不会忘记她做过的一切。
她并不落寞,她正在描画“红于二月花”的霜叶,绘制出层林尽染、色彩绚丽的秋之图。更何况,不久之后,又有三月春雨,少女般姗姗而来。
闷热的夜,令人窒息,我辗转不寐。窗外,一道道闪电划破漆黑的夜幕,沉闷的雷声如同大炮轰鸣,使人悸恐。
一道闪光,一声清脆的霹雳,接着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宛如天神听到信号,撕开天幕,把天河之水倾注到人间。
从窗外躲进来的第一束光线,报道了人间的黎明,碧空中漂浮着朵朵白云,在和煦的微风中翩然起舞,把蔚蓝色的天空擦拭得更加明亮。
鸟儿唱着欢乐的歌,迎接着喷薄欲出的朝阳;被暴风雨压弯了腰的花草儿伸着懒腰,宛如刚从睡梦中苏醒;偎依在花瓣、绿叶上的水珠,金光闪闪,如同珍珠闪烁着光华。
常年积雪的阿尔卑斯山迎着朝霞,披上玫瑰色的丽装;远处林舍闪闪发亮,犹如姑娘送出的秋波,使人心潮激荡。
“螳臂当车”这个成语便由此而生,个体弱小的螳螂被激怒了,它站在大道当中,愤怒地横开双臂,试图拦住迎面疾驰而来的快车。
螳螂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坐在车上的人类哈哈大笑着驶过,而不自量力的螳螂已经被碾成薄薄的一片儿。
在整个儿昆虫纲当中,螳螂算得勇猛。它的头部呈三角形,复眼大,触角细长,胸部具翅二对、足三对:前胸细长,生有粗大呈镰刀状的前足一对,其腿节和胫节生有钩状刺,用以捕虫、蝇、蛾、蝶、蝗虫等,在螳螂面前都难以逃遁。除了酸性的蚂蚁外,没有螳螂不吃的昆虫。
螳螂不畏强暴的记载古已有之。遇到猫狗等动物的袭击,螳螂会奋起斗争,跳到它们的身上搏斗,甚至不乏将猫狗击败的战绩。如果允许我们做一些大胆的推测,不妨认为,庄子之所以选择螳螂来嘲弄,一定是见过它与猫狗的搏斗,却未等见到战局的输赢便蔑笑着走开去写那则《人间世》了。
一直旁观下去的是美国人。1964年,在纽约第五道上,一只螳螂和一只麻雀发生对抗,引起许多人围观,交通为之阻塞。对抗的结果是,麻雀鼓翅远去,螳螂却傲然不动。
螳螂虽有挡车的蛮劲,却显而易见不可能真的挡住车,这也是庄子的寓言历来无人反驳的原因。另一个更深层的原因也许是,中国人一向是尊崇节制的民族,明哲保身被公认为面对强敌的最高策略,而不欣赏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螳臂当车的全部哲学价值正在于中国人嘲笑的地方:不自量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那只螳螂知道了背后的黄雀的话,它是一定会回过头来与之一搏的,而在中国人看来,它最聪明的举动应该是逃跑。螳螂不是不懂得车子的厉害,只是它认定自已不能逃避。宁死不做懦夫,宁死不屈服于强暴,这便是螳螂的处世哲学。而更深层次的哲学意义在于,精神的独立有时需要以牺牲肉体来完成。西方有一句名言:“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在中国的市场这句话却并不繁荣。
窗外,雨在悄悄地织着一幅如烟似水的薄纱,将天地都笼了进去,一丝轻风掠过,几缕雨线偏离了它原来的轨道,飘过纱窗,洒在我的发际,唇过,哦,清清的,凉凉的,仿佛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苦涩。
眼前闪过一个淡红色的身影悄悄地落在我的书桌上,视线有意识地望向那身影飘来处。原来是窗前的那盆丁香花被经风掠走一片花瓣。我轻轻地拾起那一片飘落的花瓣,花瓣上仍留着像星星般的雨珠,它是那样的娇嫩,让人不自觉地去怜惜它,但它又好像很孤独,我凝视着那片花瓣,不经意中听到“啪”一声,原来从眼眶中溢出的眼泪正巧落在丁香花瓣上。我端详着那滴泪珠在花瓣上不停地颤动,看它慢慢地散开,很自然地我把自己和丁香花联系在一起,眼前展现出一幅画面……
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独自一人漫步在一条蜿蜒的田间小路上,任凭那细雨落在我的脸上,身上。这时独步雨中的我遇到了在雨中独步的你,你晶莹的眸子似乎带着一种淡淡的忧愁,手里拿着一束刚采的野花,花瓣闪动着像星星一样的雨珠。
你我互相凝视碰上对方,在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激动,好像我们早就是知己一样。沉默了几分钻后,你先开口说:“你知道吗?我正在默念戴望舒的《雨巷》,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我说:“不是‘愁怨’而是‘惊喜’。”“惊喜”?“难道遇到一个跟我一样喜欢淋雨的傻瓜应该是‘惊喜’”吗?我们彼此对笑着并肩走在小路上,聆听着潇潇的雨声,仿佛在一支柔美恬淡的古曲中漫游。
就这样以后的每一个细雨飘飞的日子里,不再是我孤独的身影茕茕子立,每一个微雨轻洒的夕阳下,都是两个女孩子一起扯着雨丝,编织着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忽然画面消失了,留给我的是那一盆丁香花,它依然经受着细雨的淋漓,还不时地飘落着它那淡红色的花瓣。我感觉到一种失落、彷徨,刚才的那一份喜悦也已随着那散落的花瓣离我而去,丁香花也好像跟我有同感,看起来有点憔悴,但它依然倾吐着它那淡淡的芬芳,让我自己觉得并不是那么孤单。
细雨中的丁香是那样的清新可人,好像是一个天真的,充满幻想的女孩子身影。只是朦朦烟雨仍在烟雨朦朦。
有时,外面下着雨心却晴着;又有时,外面晴着心却下着雨。世界上许多东西在对比中让你品味。心晴的时候,雨也是晴;心雨的时候,晴也是雨。
不过,无论什么样的故事,一逢上下雨便难忘。雨有一种神奇:它能弥漫成一种情调,浸润成一种氛围,镌刻成一种记忆。当然,有时也能瓢泼成一种灾难。
春天的风沙,夏天的溽闷,秋天的干燥,都使人们祈盼着下雨。一场雨还能使空气清新许多,街道明亮许多,“春雨贵如油”,对雨的渴盼不独农人有。
有雨的时候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人们却多不以为忤。或许因为有雨的季节气候不冷,让太阳一边凉快会儿也好。有雨的夜晚则另有一番月夜所没有的韵味。有时不由让人想起李商隐“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名句。
在小雨中漫步,更有一番难得的惬意。听着雨水轻轻叩击大叶杨或梧桐树那阔大的叶片时沙沙的声响,那种滋润到心底的美妙,即便是理查德·克莱德曼钢琴下流淌出的《秋日私语》般雅致的旋律也难以比较。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造化,真是无与伦比。
一对恋人走在小巷里,那情景再寻常不过。但下雨天手中魔术般又多了一把淡蓝色的小伞,身上多了件米黄色的风衣,那效果便又截然不同。一眼望去,雨中的年轻是一幅耐读的图画。
在北方,一年365天中,有雨的日子并不很多。于是若逢上一天,有雨如诗或者有诗如雨,便觉得好奇。
生命像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生命最高处发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他曲折的穿过了悬崖削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受着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他遇到巉岩前阻,他愤激的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的起伏催逼,直到他过了,冲倒了这危崖他才心平气和的一泻千里。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的流着,低低的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有时候他遇到暴风雨,这激电,这迅雷,使他的心魂惊骇,疾风吹卷起他,大雨击打着他,他暂时浑浊了,扰乱了,而雨过天晴,只加给他许多新生的力量。有时候他遇到了晚霞和新月,向他照耀,向他投影,清冷中带些幽幽的温暖:这时他只想憩息,只想睡眠,而那股前进的力量,仍催逼着他向前走……终于有一天,他远远的望见了大海,呵!他已经到了行程的终结,这大海,使他屏息,使他低头,她多么辽阔,多么伟大!多么光明,又多么黑暗!大海庄严的伸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流入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海上蓬蓬的雨点中升起,飞向西来,再形成一道江流,再冲倒两旁的石壁,再来寻夹岸的桃花。
然而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生命像一棵小树,他从地底聚集起许多生力,在冰雪下欠伸,在早春润湿的泥土中,勇敢地快乐的破壳出来。他也许长在平原上,岩石上,城墙上,只要他抬头看见了天,呵!看见了天!他便伸出嫩叶来吸收空气,承受日光,在雨中吟唱,在风中跳舞,他也许受着大树的荫遮,也许受着大树的覆压,而他青春生长的力量,终使他穿枝拂叶的挣脱了出来,在烈日下挺立抬头!他遇着骄奢的春天,他也许开出满树的繁花,蜂蝶围绕着他飘翔喧闹,小鸟在他枝头欣赏唱歌,他会听见黄莺清吟,杜鹃啼血,也许还听见枭鸟的怪鸣。他长到最茂盛的中年,他伸展出他如盖的浓荫,来荫庇树下的幽花芳草,他结出累累的果实,来呈现大地无尽的甜美与芳馨。秋风起了,将他叶子,由浓绿吹到绯红,秋阳下他再有一番的庄严灿烂,不是开花的骄傲,也不是结果的快乐,而是成功后的宁静和怡悦!终于有一天,冬天的朔风,把他的黄叶干枝,卷落吹抖,他无力的在空中旋舞,在根下呻吟,在地庄严的促出臂儿来接引他,他一声不响的落在她的怀里。他消融了,归化了,他说不上快乐,也没有悲哀!也许有一天,他再从地下的果仁中,破裂了出来。又长成一棵小树,再穿过丛莽的严遮,再来听黄莺的歌唱。
然我不敢说来生,也不敢信来生。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是宇宙大气风吹草动之一息。江流入海,叶落归根,我们是大生命中之一叶,大生命中之一滴。在宇宙的大生命中,我们是多么卑微,多么渺小,而一滴一叶的活动生长合成了整个宇宙的进化运行。
要记住:不是每一道江流都能入海,不流动的便成了死湖;不是每一粒种子都能成树,不生长的便成了空壳!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
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尚不美丽?我曾读到一个警句,是“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成一个美丽的黄昏。”世界、国家和个人的生命中的云翳没有比今天再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