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点文学年成,一个重要的现象是,散文是大户,至少在数量上如此。盖因为,其表现手法简洁灵便,随意直接,加之有“三多”,即发表的园地多,读者多,作者也多。
文无定法,散文尤甚。换句话说,散文是似有则无的文体,似与不似、定与不定之间,就成全了散文写作的随意,有了众多作者。此外,一个重要之点,也是她的特色,亲历性和真实性,这形成了与读者情感上直接对接,就有了较高的亲和力。
过去一年,散文基本延续了传统路数,无非是亲情人情,亲历闻见的种种,无非是过往的生活,历史的回思追忆,现实的经历感悟,也无非是世相的描摹、情感的展现。在“写什么”上,散文的优势仍然是与生活保持零距离,既无所不能,也无远弗届。当下生活面貌林林总总,现代社会世相的驳杂斑斓,较为深入地呈现在当下散文创作中。平实、沉静、水波不兴,或可看作是近年来散文的面貌。如若寻找亮点,时下散文在思想层面上,有了新气象,思想让文字更为亮丽。或者说,随笔杂感式的文字,成为众多散文家的追求,即在“怎么写”上,有了更多人文精神的生发,有了思想情怀的提升,也有了理性之光的投射。轻灵随意之中,散文展示了思想的力量,理性的厚重。
在社会历史的重要转折期,恰逢重大的纪念和节庆,热点式的追踪,深重的历史情怀,散文家责任在肩,义无反顾,于是有了严正笔力和现实品格的作品,这突出表现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一些作品中。熊育群的《旧年的血泪》(《收获》),是对湘北一带战事的书写。李鸣生的《记住,是为了纪念》(《中国作家》)较全面地分析抗战留给人们的思考。题材的分量,见出了思想的成色。而散文的客观叙事与主体情怀的交融,纪念性的历史叙事,国难担当者的民族大义,追寻侵略者的暴行根源,在对某些战事的场面和人物事件描绘中,一一呈现。突出的是,既有历史资料的重新梳理,也展现出作家面对当下政治风云变化后冷峻而严厉的现实思考。
当下的经济大势和民生战略,在文学表现上,也许不必拘泥于某种政策的解读。可是,近距离感受,投身于变革纵深发展的春江水暖中,热切地感知,迅速地反映,是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尤其是轻快的散文随笔文字,不能缺席。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些作品对当下风起云涌的经济形势的关注。有的作品,也许只是一隅一地,却举一反三,映照出时代变动和社会发展的光影气象。阿来的《海与风的幅面》(《人民文学》),从宋代泉州开埠时的商船陈迹,说到如今的“海上丝绸之路”,再到当今“一带一路”思路下相关地区和族群,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经济发展趋势,以及中华文明自古以来外向发展的历史过程,表明了一个新的经济生长点的背后是历史与文化的支撑。梅洁的《迁徙的故乡》(《黄河文学》),是对南水北调工程鄂西源头地搬迁户深明大义的付出与牺牲的书写,从故乡情怀与惠民工程,小家与大家,个体与整体,从事、理、情等等关系上,书写了国家重大工程的实施中,普通人的义举和贡献,作家隐忍的情感抒发,既有对百姓无私精神的称许,也有对诸多世事人情特别的感怀和思索。
情怀是散文叙述的无形纽带,也是文字亲和力的最好酵母。近来,回望和怀想的散文依然旺盛,写史怀人,为某些珍贵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着笔,古今勾连,风云际会,家事国情,从中记录时代光影与生活的脉象。即使一些怀念亲人、书写亲情、记录世相的作品,也给人以多方位的思索。陈忠实的《不能忘记的追忆》(《人民文学》)记录的是一件“”冤案,陕西户县农村读了师范的大队干部杨伟名,“”前就写文章主张分田责任制,“恢复单干”。“”中惨遭批斗,不改其志,夫妻双双受迫害自尽。这连累了从西安下来的大学生刘景华,因为对造反派迫害老干部的行为不满,又赞同杨景华的文章,惨受迫害,隐姓埋名。三十多年后,作者忆起他称之为“伟人”的“‘’冤情”的两位当事人,寻访他们(杨的后人和刘景华),心有记挂和纠结。作家的一段经历书写,既是情感的偿还,也是为这类写史忆往的文字留下印痕。孙惠芬的《母亲弥留之际》(《解放日报》)怀念中有祭奠,关注亲人的心灵世界的隐秘,那是亲情和人伦不能代替的,也是最容易忽略的。陈建功的《我和父亲之间》(《上海文学》)、梁晓声的《父亲的荣与辱》(《北京文学》)、田瑛的《未来的祖先》(《羊城晚报》)等,在对老辈人的一些行为做派与往昔亲情孝道的展示中,书写人生情感的种种状态。当年的情感纠结,在后辈的回想和追忆中,五味杂陈。亲情文化是人生的精神支撑,也许在最为隐秘的地方,才能够把握到本质。写亲情的文字,不只是仰视,细微之处也有隐秘的心结表达。眼下,回忆和亲情的文字近乎泛滥,唯有真切的思想光亮,才展示迷人色彩。
社会大趋势,发展是主题,人人在言说幸福,感知幸福指数,关注生态自然,关心生存环境成为必然。这也被敏锐的散文家所关注。南帆是一位擅长于开掘身边寻常物件的作家。《泥土哪里去了》(《天涯》)是他对人与生态的发问,我们熟悉的大地、生灵怎么变了,在钢铁丛林中生活,平常物事变得稀缺,自然与人类生存的关系发生了变异。“生活在彻底改装”,蓝天、白云、泥土似乎正远离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返回大地的正常节奏”,“返回心思简朴的日子”?泥土的缺失,实际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失重。梁衡的《树殇、树香与树缘》(《人民日报》)从海南两棵被砍伐的腰果树的现场起笔,深入到人与自然关系,如何被重视而又被忽视,思考的是人与自然相辅相成的关系。大树无言,生态的萎靡,责任在人。他最近的“人文古树系列”,专注于自然生态中的人文情怀,关注自然生态与人类依存的关系。生态是文学时兴的主题,散文尤其有优势,为不少作者青睐。早年就多写此类题材的徐刚、林业系统的李青松,近来散文较多涉及于此。
亲情也好,自然也罢,与此相关的一个流行语是乡愁。现代化进程,对于传统文化中的农耕文明必然带来冲击和影响。留住乡愁,寄情乡土,回归田园,听起来美妙动人,但在有些人那里是语焉不详的。乡愁是什么,难道只是一种牧歌式的回念?如果说,生态文学看重的是生存环境,而乡愁既是一种精神的回望,更是心灵的依恋,对于大地、自然和故土,在精神源头上的认同。只是,这样的情感在有些作品中显得苍白,远离故土后都市人的闲适、焦躁,于是记起了儿时的炊烟,河沟里的鱼虾,老屋前的果林,所谓的怀念和回访,多是一种都市人矫情和虚妄的冲动,这种乡愁也多是一种文学的表达和点缀。杨文丰的《不可医治的乡愁》(《北京文学》)用一种判断句式,阐述了对家乡自然、田园大地的情感。也是对这类乡愁与故土之念想间接的回音。近年来,古村落保护为一些人士和机构不断提出,也打出留住乡愁、守住田园自然的旗帜,散文也有所谓写“秘境”“田园”的文字问世。乡愁,不应是文学标签。不只是乡村的,也有城市的、市井味的。王安忆的《建筑与乡愁》(《花城》),孩童时的住所,在城市不断的发展中物是人非,那些建筑的名头和眼下的场景发生了变化。辨识“记忆的地理,难免令人惆怅”。有人说,乡愁体现出现代人思想与情感的脆弱。无论对与否,对于游子,乡愁是折磨情感的一个信物。文学的乡愁,延伸和开拓了散文的主题,是足可欣慰的。
注重思想表达,是一些专题散文共同的追求。地域文化的增强,经年有时,一大批作品形成了专题文化散文的阵势。近期有孙郁写民国人物,祝勇写故宫文化,以及浙江赵柏田的明代江南文士系列,四川谷运龙关于羌族文化的作品,马步升的甘肃禅宗文化散文。同时,作家们潜心探索,令人刮目。周晓枫的《恶念丛生》(《长江文艺》),一如她的坚持,用密集的语言和丰沛的意象,讲述亲历的人生故事,生发出现代人显见却又陌生的道理。她剖析自我,不断变换视角,人心、人性在善良与恶念的对立状态下,伴随人生成长。她似乎是探索人性的成长史。任林举的《斐波那契列数》(《人民文学》)是探讨数理逻辑的一个奇特文本,洋洋洒洒,冰冷的逻辑与性情的温度,这个数列之意何在,并不十分重要。而数的神秘与奇瑰,人们认知运算和求解过程的情感经历,是作品所关注的。一个学生时代的数理之题,纠缠多年,形诸笔墨,玄妙中见情味,不啻为散文打开了又一扇窗口。
当然,散文的常规写作仍然是一些精短散文,作家主观情感的注入,扩大了其精神内涵,增加了作品的文气和意境。说文学是“人的文学”,散文并不一定非得写人,但散文的气韵意境,都有一种拟人化的营造,境界和意味得以展现。像云南汤世杰的滇中文化笔记,上海的潘向黎谈古诗词系列,精粹的篇幅中时时见出人文情感,雅致的文笔开拓了精短散文的精神气象。
最后,不得不指出,相对创作来说,散文的批评滞后,少有对作家作品的评论,也没有现象性、问题性的论述,更没有理论上的探讨和直率的批评指谬。散文批评多年不为,缘由多多,我以为,没有相应的组织措施,比如,散文的研究多是单枪匹马,只重视评功摆好,重视评奖排位。如此,对不住这红火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