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120分钟的电影,在编剧眼中,是一百二十场戏;摄影师眼中,是一到两千个镜头;特效眼中,是无数个模型与画面……
许多电影从业者戏称,做一部电影,相当于一次赌博。从剧本开发到备案,再到筹备、拍摄和上映,一路走下来动辄花费两到三年,烧钱数千万甚至上亿。倘若票房不佳,成了炮灰,相当于直接将所有参与者的梦想敲了个稀碎。许多人受不住打击,再加上年纪大了,迫于养家糊口的压力,只好淡出行业。
前不久,时光网出品的五集电影人物纪实节目《我在中国做电影》,将电影行业的不同工种拆解开来,从摄影、声音、美术、特效、配音等方面进行了详细解读:做电影,不简单。
很多人对摄影师的理解,就是导演指挥下那个“拍照的”。只要剧组根据分镜把片场布置好,演员就位,摄影师便只需根据导演的指示进行拍摄就好了。
情况并非如此简单。曾获得过金马奖,代表作《妖猫传》《南京!南京!》《可可西里》的摄影师曹郁指出,一位好的摄影师,并不只是导演意志的执行者,而应该是一位创作者。
《南京!南京!》中,有一场教堂举手的戏,当所有人站满教堂的时候。曹郁希望手“像帆一样驶过人群”,表现出一种希望感。
为了这一刹那的感觉,曹郁决定,让全剧组停工,所有演员聚集在教堂,等待着太阳从教堂窗户照进来的一刻。
到了中午,太阳转到了合适的角度,光照进来,镜头中的手掠过光束,四周能看到有细小的灰尘飞舞。画面与故事终于完成了交融。
再以《妖猫传》为例,为了打造电影中杨玉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惊艳,他先运用古典光,把几十根蜡烛放在演员脸部周围;接着又用了LED灯带,让演员的皮肤反射出光泽;最后,又在演员眼睛周围加了一圈dedolight灯布。合在一起,才终于使得光有了层次感。
单单有层次感还不够,为了体现出演员的妩媚,光也需要运动起来,才能达到“流光溢彩”的效果。于是曹郁亲自动手控制电子调光台,终于完成了“回眸一笑百媚生”。
曹郁笑言,摄影和导演之间的关系,又像情人,又似情敌。基于对艺术的不同理解,双方常常会产生争论,但又离不开对方。只有在争论中妥协,在妥协中合作,才能共同完成一部好作品。
国家一级录音师赵楠并不算“出圈”,但她参与的作品名气都很大,《影》《狄仁杰之通天帝国》《催眠大师》,以及即将上映的《封神三部曲》等。
赵楠解释,电影的一个镜头包含多重信息,但最先影响了观众大脑的是声音。“声音在五感里非常被动,但它是恒定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这一行需要对心理学有深入了解。以《催眠大师》为例,片中加入了很多人耳听不见的声音频段,但会让观众潜意识中感觉情绪焦躁。这正是对心理学的应用。
物理和生理学也是必须要研究的课题。以捅人的动作为例,如何配音能让观众感觉更真实,也是团队一直在研究的课题。在《影》的拍摄过程中,团队按古代形制打造出一副龙鳞甲,用刀在其上摩擦,以制造出刺穿甲胄的效果。还用鱼鳔模拟肺,倒灌入水,来模拟人肺部被捅穿,血“咕咕”向上涌的声音。
“把所有的物理动作行为,拆解到最细,你才能还原最真实的东西。然后再处理,比如放大,就会产生特别奇妙的效果。”
赵楠日常工作的很大一部分,是对声音的寻找和收集。上海弄堂里的铃铛声,北京的鸽哨声,重庆江边车驶过铁钢架桥的声音,这些能勾起一地人民集体记忆的声音,都在赵楠的素材库中,以备随时应用到画面中。做《影》时,赵楠的团队几乎买遍了全世界所有关于雨的素材。但只要天一下雨,团队还是要带着设备出门去录雨声。
这是一份极为孤独的工作。电影后期时,录音师经常一个人整日在屋里对着画面挑素材,分辨声音之间的细微差别,跟谁都说不上一句话。等到下班,基本都到了晚上,又是一片万籁俱寂。心理素质差的人从事这份工作,很容易抑郁。
多年工作养成的习惯,让赵楠从不戴耳机听音乐,家里也没有音响。“老听这么大声音睡不着觉。”她看电视剧也不开声音,只看字幕,根据画面去想象情绪。
赵楠笑言,自己的耳朵能够“一分八用”,许多事不是用眼睛看,而是靠耳朵听。比如能听出楼下的饺子馆,锅里下的是饺子还是面条;能从朋友的说话声听出对方高不高兴。“就是有这么一个捕捉能力。”
也正是这种日复一日孤独和坚持,才让她为业内所统一承认,最终站上领奖台,被后辈们尊称为“女战士”。
早年间,业内对视效的理解普遍是“修修威亚,擦擦穿帮”。但随着《流浪地球》大火,这一行在观众和业界愈发得到重视。
人们逐渐认识到,这份工作对从业者的综合素质有极高要求,并不仅是熟悉运用某个软件即可。从物理学基础知识,到电影艺术审美,都要有所了解,全面贯通。
《流浪地球》视觉总监丁燕来用《流浪地球》来举例,电影中有许多风雪场景。但决定了观众观感是否真实的,是风雪击打到人身上反弹起来的细节。
“每一个细节的堆积,造就了这个画面的线年,郭帆找到丁燕来,提出了做《流浪地球》的设想。“就是有这么一部科幻片,他希望所有的产业链都由中国人自己去完成。”丁燕来说。
为了完成这个巨大工程,项目期间,视效组成员们几乎住在了看片室里,一遍遍研究改善画面,好让特效看起来不至于太”假”。电影中有一个长镜头,从矿场开始,一直向上拉,拉到地球发动机,再到太空。这一幕画面加起来不到一分钟,却调整了五六十次。
经费少,困难大。所以每次到公司,郭帆都不会对项目组进行具体指导,而是做思想工作,鼓励大家为了中国科幻电影的未来而奋斗。“如果这个项目折了,那么以后中国这种类型片的诞生就会推后很多年。”
对中国科幻电影而言,《流浪地球》无疑是一座里程碑。然而,尽管经历了跨越式的发展,但相比好莱坞,差距依然巨大。
根据几位视觉总监的介绍,在电影艺术的发源地美国,特效跟随电影本身的发展而逐渐精进,经历了从传统特效到现代数字特效的全流程。但对于中国而言,电影这个概念本身都是舶来品,更何况视效艺术。没有了这个同步协调发展的过程,发展上就出现了断层。
视效行业有句老话:“做鬼容易,做人难”。数字王国视觉特效总监周逸夫直言,目前,国内在场景制作、物理特效等方面接近了好莱坞标准,但在虚拟人方面还差得很远。以《复仇者联盟》中灭霸的脸举例,北京和印度的团队都无法承接这个项目,只有美国能做。
再以《阿丽塔:战斗天使》为例,其为了呈现人物效果,阿丽塔拥有13.2万根头发、2000根眉毛、480根睫毛、50万根皮肤绒毛。一只眼睛就用了近900万个像素制作,相比之下,整部《指环王》才用了15万像素。对此,MORE VFX联合创始人魏明直言,《阿丽塔:战斗天使》的技术就算拿到中国来,也没人知道该怎么用。“连为什么这么做都不知道,更别提用好了”。
《流浪地球》之于中国,是一项开拓性的工作,所以大家都选择了只收很少的钱。“这是情怀,是不可复制的。”为此,丁燕来如是说。
行业要健康发展,就必须赚钱,进入正循环。事实上,特效公司成本极高。团队工资,房租,每台电脑的正版特效软件使用费,每月动辄数万元的电费,都是绕不过的开支。情怀无法支撑工业化要求,只有待遇提升,才有可能吸引到更多人才的加入。
《赤壁》《夜宴》《卧虎藏龙》,这些经典影片的背后,都有叶锦添的名字。在叶锦添眼中,电影中的一个道具都承载着历史和情感,马虎不得。所以在拍《赤壁》时,林志玲穿的一件衣服绣了大半年;拍《夜宴》时,有场戏因为布料不平整,即便已经开拍,叶锦添也临时喊停,重新烫布。
拍摄《夜宴》时还有一次,宫女的衣服做得大,但演员走路姿势不对,看起来很别扭。叶锦添只好亲自下场,指挥演员走路。
努力背后,是对东方文化的情怀。叶锦添自述,自己毕业后,心气很傲,去欧洲游历了一圈,感受各地的文化和美学。游历一圈后回到香港,却发现大家身为中国人,却都很向往所谓西方文化。
向往西方文化也就罢了,却没几个人能说出什么系统理解来,都只是零零碎碎的模仿。“真的受不了每个人都拿着外国的杂志来谈他的设计。”叶锦添抱怨道。
为了改变这种现状,他开始身体力行地研究中国美学。香港底蕴不够,就去台湾。台湾虽然积累好一点,但“力气不够”,于是又来到大陆。
在叶锦添看来,每个民族都要用自己的文化来支持自己的自信,即所谓“情感要投注在一个源头上”。而在《卧虎藏龙》之前,这种文化自信丢失太久了。《卧虎藏龙》能拿奥斯卡奖,虽然不能说是“文艺复兴”,但至少是给了国人一个重新找到路的机会。
当然,叶锦添也有失落的时候。美术指导成就了演员,却享受不到演员的荣光。“当一个角色不是那么精彩的时候,你的道具要帮他,你的服装要帮他。其实有些时候,是造型和所处的环境塑造了一个角色,而角色成就了那个演员。”
但大幕徐徐落下之后,观众们的记忆里只有演员,充其量再记住一个导演,已经没有了其他人的位置——这的确是一种不平等,但别无他法,只能默默接受了。
纪录片的最后一集是配音演员。主角阿杰曾经配过多部知名动画。如《名侦探柯南》里的工藤新一和基德,《全职高手之巅峰荣耀》里的叶修,《大鱼海棠》里的赤松子……
但普通演员至少还有导演、美术们合力搭起的环境,情绪不难代入。而配音演员最大的挑战恰恰在于,配音室中的环境和剧本重的情景毫不相干。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对着录音设备“干演”。所以,在这一行,想象力极为重要,否则无法感受到角色细微情绪的变化。
此外,随着行业的爆发式发展,动画也越发求“快”。十几年前,动画导演们做出成片后,才会找配音演员来配音。但现在为了赶进度,多线并行,配音演员往往只是对着一份素描的分镜草稿就要开始工作。因为草稿之间缺乏衔接,故事脉络和细节都不全,对配音演员想象力的考验又上了一层楼。
最后,相比一般电视剧,电影精度要求更高,一个气息的变化就会显得别有深意。一句台词,配上四五十遍都是常事。甚至镜头距离不同,同一句台词音调都不一样。
大部分时间,配音演员们都很孤独,常常一进棚就连续录十几个小时。阿杰的最高纪录是连续配了14个小时,早上10点进棚,夜里十二点半才出来。
外界总觉得,配音能力的专业能力体现在“变声”,即模仿出从小孩到老人的各种声线。但在阿杰看来,这只是一个误解。配音最专业的地方,在于演绎情感。因此除了外在形式的变化,更需要内心的丰富。
“如果你只是靠着年轻小孩的声线去演这个角色,并没有完全进入到小孩的内心,听起来会特别假,就好像是一个成年人在装小孩。”阿杰说。
纪录片中体现的摄影、声音、特效、美术、配音等,乍一看都是独立工种。但这些受访者之所以能够做到行业头部,只因他们对电影的理解都是全方位的。摄影懂美术,美术懂历史,声音懂心理,配音懂表演,特效懂物理……正是这种对外行的“懂”,反过来精进了自己的手艺。
这种精进,唯有通过工作中长时间的历练和反思才能得到。赵楠直言,中国人干活很快,什么都能做一点。但到了八十分以上,就显示出好莱坞制度的好了。“好莱坞许多人,一直就这么干下去,可能六十多岁还在干对白编辑。”时间久了,对手艺的理解自然有独到之处。
但让一个人能沉下心来,长期从事单一工种,必不可缺的是电影工业化的土壤。否则具体操作岗位收入不高,人人都想当领导,掌控项目赚快钱,中国电影就永远无法得到整体进步。
叶锦添也直言,现在是个迷失的时代。“中国发展太快,很多不专业的人就坐到了领导位置上,画人都画不好,就开始画服装了。我们还要反过来教他们。”
某种程度上,这部纪录片的出现,正是对中国电影工业化的呼吁。所谓工业化的理念,从上世纪初福特生产T型车的时代就诞生了。概念并不复杂,归根结底,就是将电影生产各个环节拆开,保证每一个环节均有专人把关,进行流水线运作,稳定产出及格线以上的作品。
但很久以来,中国电影走的都是作者路线,个别导演、演员掌控全局,其他方面则人才不足。不少剧组的幕后工作人员,比如灯光、武替等,都非科班出身,而是靠同村同乡相互提携入行,背后的逻辑其实还是古老的师徒制。这种落后的制度,导致成品质量都很难保障,更遑论实现标准化生产。
电影是一个集体工种。只有每一个人都专业,音乐融入摄影,摄影表现美术,相互配合,相互发酵,才能发挥出它最大的影响力来。“你会感觉,作品脱离了你的能力范围,自己生长了。单拆开某一个人,都干不成。”曹郁说。
中国电影想要立足于世界,必须要先完成工业化。这部纪录片将电影生产的各个环节分拆开来,不仅具有行业科普意义,还是对无数幕后工作者的一次正名,更是对中国电影工业化的呼吁和企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