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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散文全集 作者:朱自清 扬州的夏日 扬州从隋炀帝以来,是诗人文士所称道的地方;称道的多了,称道得久了,一般人便也 随声附和起来。直到现在,你若向人提起扬州这个名字,他会点头或摇头说:“好地方!好 地方!”特别是没去过扬州而念过些唐诗的人,在他心里,扬州真像蜃楼海市一般美丽;他 若念过 《扬州画舫录》一类书,那更了不得了。但在一个久住扬州像我的人,他却没有那么 多美丽的幻想,他的憎恶也许掩住了他的爱好;他也许离开了三四年并不去想它。若是想 呢,——你说他想什么?女人;不错,这似乎也有名,但怕不是现在的女人吧?——他也只 会想着扬州的夏日,虽然与女人仍然不无关系的。 北方和南方一个大不同,在我看,就是北方无水而南方有。诚然,北方今年大雨,永定 河,大清河甚至决了堤防,但这并不能算是有水;北平的三海和颐和园虽然有点儿水,但太 平衍了,一览而尽,船又那么笨头笨脑的。有水的仍然是南方。扬州的夏日,好处大半便在 水上——有人称为 “瘦西湖”,这个名字真是太 “瘦”了,假西湖之名以行,“雅得这样 俗”,老实说,我是不喜欢的。下船的地方便是护城河,曼衍开去,曲曲折折,直到平山 堂,——这是你们熟悉的名字——有七八里河道,还有许多杈杈桠桠的支流。这条河其实也 没有顶大的好处,只是曲折而有些幽静,和别处不同。 沿河最著名的风景是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最远的便是平山堂了。金山你们是知道 的,小金山却在水中央。在那里望水最好,看月自然也不错——可是我还不曾有过那样福 气。“下河”的人十之九是到这儿的,人不免太多些。法海寺有一个塔,和北海的一样,据 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盐商们连夜督促匠人造成的。法海寺著名的自然是这个塔;但还有一 桩,你们猜不着,是红烧猪头。夏天吃红烧猪头,在理论上也许不甚相宜;可是在实际上, 挥汗吃着,倒也不坏的。五亭桥如名字所示,是五个亭子的桥。桥是拱形,中一亭最高,两 边四亭,参差相称;最宜远看,或看影子,也好。桥洞颇多,乘小船穿来穿去,另有风味。 平山堂在蜀冈上。登堂可见江南诸山淡淡的轮廓;“山色有无中”一句话,我看是恰到好 处,并不算错。这里游人较少,闲坐在堂上,可以永日。沿路光景,也以闲寂胜。从天宁门 或北门下船。蜿蜒的城墙,在水里倒映着苍黝的影子,小船悠然地撑过去,岸上的喧扰像没 有似的。 船有三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可以挟妓或打牌。小时候常跟了父亲去,在船里听着谋 得利洋行的唱片。现在这样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 “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个 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撑着。乘的人多了,便可雇两只,前后用小凳子跨着:这也可算得 “方 舟”了。后来又有一种 “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篷,可以遮日遮雨。 “洋划”渐渐地多,大船渐渐地少,然而 “小划子”总是有人要的。这不独因为价钱最贱, 也因为它的伶俐。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 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而有些好事的少年,愿意自己撑船,也非 “小划子”不行。“小划 子”虽然便宜,却也有些分别。譬如说,你们也可想到的,女人撑船总要贵些;姑娘撑的自 然更要贵啰。这些撑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说过的 “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们的故事大概不 少,但我不很知道。据说以乱头粗服,风趣天然为胜;中年而有风趣,也仍然算好。可是起 初原是逢场作戏,或尚不伤廉惠;以后居然有了价格,便觉意味索然了。 北门外一带,叫做下街,“茶馆”最多,往往一面临河。船行过时,茶客与乘客可以随 便招呼说话。船上人若高兴时,也可以向茶馆中要一壶茶,或一两种 “小笼点心”,在河中 喝着,吃着,谈着。回来时再将茶壶和所谓小笼,连价款一并交给茶馆中人。撑船的都与茶 馆相熟,他们不怕你白吃。扬州的小笼点心实在不错:我离开扬州,也走过七八处大大小小 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这其实是值得惦记的。茶馆的地方大致总好,名字也颇 有好的。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都是到现在还记得的。绿杨村的幌子,挂在绿杨树 上,随风飘展,使人想起 “绿杨城郭是扬州”的名句。里面还有小池,丛竹,茅亭,景物最 幽。这一带的茶馆布置都历落有致,迥非上海,北平方方正正的茶楼可比。 “下河”总是下午。傍晚回来,在暮霭朦胧中上了岸,将大褂折好搭在腕上,一手微微 摇着扇子;这样进了北门或天宁门走回家中。这时候可以念“又得浮生半日闲”那一句诗了。 (原载1929年12月11日《白华旬刊》第4期) 看花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 听见过 “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 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 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 “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 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 “花房”里去过一两 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 (大约是紫藤花 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 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 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 略花的趣味,那是以后的事:夏天的早晨,我们那地方有乡下的姑娘在各处街巷,沿门叫 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 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 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 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 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 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 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 (我们 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 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 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 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 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 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 “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 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 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 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 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 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 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 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 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 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 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 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 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 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 “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 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 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 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 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 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 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 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 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 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 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 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了不过 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 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 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 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 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 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 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 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 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 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 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 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 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 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 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 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1930年4月。 (原载1930年5月4日《清华周刊》第33卷第9期文艺专号) 我所见的叶圣陶 我第一次与圣陶见面是在民国十年的秋天。那时刘延陵兄介绍我到吴淞炮台湾中国公学 教书。到了那边,他就和我说:“叶圣陶也在这儿。”我们都念过圣陶的小说,所以他这样 告我。我好奇地问道:“怎样一个人?”出乎我的意外,他回答我:“一位老先生哩。”但 是延陵和我去访问圣陶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年纪并不老,只那朴实的服色和沉默的风度与我 们平日所想象的苏州少年文人叶圣陶不甚符合罢了。 记得见面的那一天是一个阴天。我见了生人照例说不出话;圣陶似乎也如此。我们只谈 了几句关于作品的泛泛的意见,便告辞了。延陵告诉我每星期六圣陶总回甪直去;他很爱他 的家。他在校时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与他不熟,只独自坐在屋里。不久,中国公学忽然 起了风潮。我向延陵说起一个强硬的办法;——实在是一个笨而无聊的办法!——我说只怕 叶圣陶未必赞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赞成了!后来细想他许是有意优容我们吧;这 真是老大哥的态度呢。我们的办法天然是失败了,风潮延宕下去;于是大家都住到上海来。 我和圣陶差不多天天见面;同时又认识了西谛,予同诸兄。这样经过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实 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圣陶始终是个寡言的人。大家聚谈的时候,他总是坐在那里听着。他却并不是喜 欢孤独,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听着。至于与人独对的时候,自然多少要说些话;但辩论是 不来的。他觉得辩论要开始了,往往微笑着说:“这个弄不大清楚了。”这样就过去了。他 又是个极和易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着的 《晨报》副张,上面有他自 己的文字的,特地从家里捎来给我看;让我随便放在一个书架上,给散失了。当他和我同时 发见这件事时,他只略露惋惜的颜色,随即说:“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惭 愧着,因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阅历世故,矫揉造作而成。 他对于世间妥协的精神是极厌恨的。在这一月中,我看见他发过一次怒;——始终我只看见 他发过这一次怒——那便是对于风潮的妥协论者的蔑视。 风潮结束了,我到杭州教书。那边学校当局要我约圣陶去。圣陶来信说:“我们要痛痛 快快游西湖,不管这是冬天。”他来了,教我上车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车站这一类地方, 是会觉得寂寞的。他的家实在太好了,他的衣着,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个小 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离不开家里人。必须离开家里人时,他也得找些熟朋 友伴着;孤独在他简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时,本来是独住一屋的,却愿意将那间屋 做我们两人的卧室,而将我那间做书室。这样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乐意,我们不时到西 湖边去;有时下湖,有时只喝喝酒。在校时各据一桌,我只预备功课,他却老是写小说和童 话。初到时,学校当局来看过他。第二天,我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他们?”他皱眉道: “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后来始终没有去。他是最反对形式主义的。 那时他小说的材料,是旧日的储积;童话的材料有时却是片刻的感兴。如 《稻草人》中 《大喉咙》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们都醒在床上,听见工厂的汽笛;他便说:“今天又有 一篇了,我已经想好了,来的真快呵。”那篇的艺术很巧,谁想他只是片刻的构思呢!他写 文字时,往往拈笔伸纸,便手不停挥地写下去,开始及中间,停笔踌躇时绝少。他的稿子极 清楚,每页至多只有三五个涂改的字。他说他从来是这样的。每篇写毕,我自然先睹为快; 他往往称述结尾的适宜,他说对于结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 《小说月报》;照 例用平信寄。我总劝他挂号;但他说:“我老是这样的。”他在杭州不过两个月,写的真不 少,教人羡慕不已。《火灾》里从 《饭》起到 《风潮》这七篇,还有 《稻草人》中一部分, 都是那时我亲眼看他写的。 在杭州待了两个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实在离不开家,临去时让我告诉 学校当局,无论如何不回来了。但他却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 十一年的 《晨报副刊》,看见他那时途中思家的小诗,重念了两遍,觉得怪有意思。北平回 去不久,便入了商务印书馆编译部,家也搬到上海。从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现在——中间 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 《将离》抒写那回的别恨,是缠绵悱恻的文字。这些日子, 我在浙江乱跑,有时到上海小住,他常请了假和我各处玩儿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 家,但我到上海,总爱出门,因此他老说没有能畅谈; 他写信给我,老说这回来要畅谈几天才行。 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来,路过上海,许多熟朋友和我饯行,圣陶也在。那晚我们痛快 地喝酒,发议论;他是照例地默着。酒喝完了,又去乱走,他也跟着。到了一处,朋友们和 他开了个小玩笑;他脸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着。圣陶不是个浪漫的人;在一种意义 上,他正是延陵所说的 “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别人,能谅解别人,他自己也能 “作达”, 所以仍然——也许格外——是可亲的。那晚快夜半了,走过爱多亚路,他向我诵周美成的 词,“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没有说什么;那时的心情,大约也不能说什么的。我们 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这一回特别对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觉的人。他家虽住在上海, 而起居还依着乡居的日子;早七点起,晚九点睡。有一回我九点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灯,关 好门了。这种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对的。那晚上伯祥说:“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 起来真是不知要怎样感谢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没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却全是我的懒。我只 能从圣陶的小说里看出他心境的迁变;这个我要留在另一文中说。圣陶这几年里似乎到十字 街头走过一趟,但现在怎么样呢?我却不甚了然。他从前晚饭时总喝点酒,“以半醺为 度”;近来不大能喝酒了,却学了吹笛——前些日子说已会一出 《八阳》,现在该又会了别 的了吧。他本来喜欢看看电影,现在又喜欢听听昆曲了。但这些都不是 “厌世”,如或人所 说的;圣陶是不会厌世的,我知道。又,他虽会喝酒,加上吹笛,却不曾抽什么 “上等的纸 烟”,也不曾住过什么 “小小别墅”,如或人所想的,这个我也知道。 1930年7月,北平清华园。 论无话可说 十年前我写过诗;后来不写诗了,写散文;入中年以后,散文也不大写得出了——现在 是,比散文还要 “散”的无话可说!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 他们的苦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 个大时代里。 在别处说过,我的 “忆的路”是 “平如砥”“直如矢”的;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 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 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 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 “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 个人。 但是为什么还会写出诗文呢?——虽然都是些废话。这是时代为之!十年前正是五四运 动的时期,大伙儿蓬蓬勃勃的朝气,紧逼着我这个年轻的学生;于是乎跟着人家的脚印,也 说说什么自然,什么人生。但这只是些范畴而已。我是个懒人,平心而论,又不曾遭过怎样 了不得的逆境;既不深思力索,又未亲自体验,范畴终于只是范畴,此处也只是廉价的,新 瓶里装旧酒的感伤。当时芝麻黄豆大的事,都不惜郑重地写出来,现在看看,苦笑而已。 先驱者告诉我们说自己的话。不幸这些自己往往是简单的,说来说去是那一套;终于说 的听的都腻了。——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些人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话,只是说些中外贤哲 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真正有自己的话要说的是不多的几个人;因为真正一面生活一 面吟味那生活的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一般人只是生活,按着不同的程度照例生活。 这点简单的意思也还是到中年才觉出的;少年时多少有些热气,想不到这里。中年人无 论怎样不好,但看事看得清楚,看得开,却是可取的。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 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 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 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也知道剥开后便没了那跳跃着的力量,但他 不在乎这个,他明白在冷静中有他所需要的。这时候他若偶然说话,决不会是感伤的或印象 的,他要告诉你怎样走着他的路,不然就是,所剥开的是些什么玩意。但中年人是很胆小 的;他听别人的话渐渐多了,说了的他不说,说得好的他不说。所以终于往往无话可说—— 特别是一个寻常的人像我。但沉默又是寻常的人所难堪的,我说苦在话外,以此。 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 “像 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敏锐的人对于 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 庭广众里去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 其实这些都可以说是废话,只要想一想咱们这年头。这年头要的是 “代言人”,而且将 一切说话的都看作 “代言人”;压根儿就无所谓自己的话。这样一来,如我辈者,倒可以将 从前狂妄之罪减轻,而现在是更无话可说了。 但近来在戴译 《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看到,法国俗语 “无话可说”竟与 “一切皆好” 同意。呜呼,这是多么损的一句话,对于我,对于我的时代! 1931年3月。 给亡妇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 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 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告诉你,我夏天回家来着:迈儿长得 结实极了,比我高一个头。闰儿父亲说是最乖,可是没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转子都好。五儿 全家夸她长得好看;却在腿上生了湿疮,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来,看了怪可怜的。六儿, 我怎么说好,你明白,你临终时也和母亲谈过,这孩子是只可以养着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 年春天,到底没有挨过去。这孩子生了几个月,你的肺病就重起来了。我劝你少亲近他,只 监督着老妈子照管就行。你总是忍不住,一会儿提,一会儿抱的。可是你病中为他操的那一 份儿心也够瞧的。那一个夏天他病的时候多,你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冷呀,暖呀,连 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那里有一分一毫想着你自己。瞧着他硬朗点儿你就乐,干枯的笑容在 黄蜡般的脸上,我只有暗中叹气而已。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 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 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 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 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 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来,将迈儿,转子留在家里;三年多还不能去 接他们,可真把你惦记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却明白。你后来说你的病就是惦记出来的;那 个自然也有份儿,不过大半还是养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结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费 在孩子们身上;而你一点不厌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毁灭为止。你对孩子一般 儿爱,不问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 “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只拚命的爱去。 你对于教育老实说有些外行,孩子们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这也难怪你,你自己便是这 样长大的。况且孩子们原都还小,吃和玩本来也要紧的。你病重的时候最放不下的还是孩 子。病的只剩皮包着骨头了,总不信自己不会好;老说:“我死了,这一大群孩子可苦 了。”后来说送你回家,你想着可以看见迈儿和转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会一走不返的。 我送车的时候,你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满想 着好好儿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我的。谦,你那时一定这样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错,那时你父亲还在;可是你母亲死了,他另有个女人, 你老早就觉得隔了一层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虽还一心一意依恋着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 和孩子可就将你的心占住,你再没有多少工夫惦记他了。你还记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 里。家里来信说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动气了,马上写信责备你。你教人写了一封覆 信,说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说第末次的抗议,我从此就没给你写 信。暑假时带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见了面,看你一脸笑,也就拉倒了。打这时候起,你渐 渐从你父亲的怀里跑到我这儿。你换了金镯子帮助我的学费,叫我以后还你;但直到你死, 我没有还你。你在我家受了许多气,又因为我家的缘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着。这全为的 是我,我知道。那回我从家乡一个中学半途辞职出走。家里人讽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着 头皮往你家去。那时你家像个冰窖子,你们在窖里足足住了三个月。好容易我才将你们领出 来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这样组织起来了。你虽不是什么阔小姐,可也是自小娇生惯养 的,做起主妇来,什么都得干一两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兴兴地做下去了。菜照例 满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们;你至多夹上两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 行大大地夸奖过你。你洗衣服也不错,夏天我的绸大褂大概总是你亲自动手。你在家老不乐 意闲着;坐前几个 “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说是躺着家里事没条没理的。其实你起来 也还不是没条理;咱们家那么多孩子,哪儿来条理?在浙江住的时候,逃过两回兵难,我都 在北平。真亏你领着母亲和一群孩子东藏西躲的;末一回还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这 两回差不多只靠你一个人。你不但带了母亲和孩子们,还带了我一箱箱的书;你知道我是最 爱书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辈子还多;谦,你那样身子怎么经得住!你 将我的责任一股脑儿担负了去,压死了你;我如何对得起你!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 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 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其实你没有晓得,那些书丢了也并不可 惜;不过教你怎么晓得,我平常从来没和你谈过这些个!总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谢的。这 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 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 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 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 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 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这些年来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烦生病,生 了病就呻吟不绝,闹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领教过一回的,那回只一两点钟,可是也够麻烦 了。你常生病,却总不开口,挣扎着起来;一来怕搅我,二来怕没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 个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来你天天发烧,自己还以为南方带来的疟疾,一直瞒 着我。明明躺着,听见我的脚步,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渐渐有些奇怪,让大夫一瞧,这可糟 了,你的一个肺已烂了一个大窟窿了!大夫劝你到西山去静养,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 钱;劝你在家里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儿家务。越看越不行了,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 少,想不到只一个月工夫你就完了!本来盼望还见得着你,这一来可拉倒了。你也何尝想到 这个?父亲告诉我,你回家独住着一所小住宅,还嫌没有客厅,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坟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来还不孤单的。只是当年祖父 母的坟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这叫做 “抗圹”,在生人看来是不安心的;等着想办法 哪。那时圹上圹下密密地长着青草,朝露浸湿了我的布鞋。你刚埋了半年多,只有圹下多出 一块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坟的样子。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坟上来;因为她病了没 来成。我们想告诉你,五个孩子都好,我们一定尽心教养他们,让他们对得起死了的母亲— —你!谦,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载1933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0卷第1号) 你我 现在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见了无论生熟朋友,往往喜欢你我相称。这不是旧来的习惯而 是外国语与翻译品的影响。这风气并未十分通行;一般社会还不愿意采纳这种办法——所谓 粗人一向你呀我的,却当别论。有一位中等学校校长告诉人,一个旧学生去看他,左一个 “你”,右一个 “你”,仿佛用指头点着他鼻子,真有些受不了。在他想,只有长辈该称他 “你”,只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他 “你”。够不上这个份儿,也来 “你”呀 “你”的,倒像 对当差老妈子说话一般,岂不可恼!可不是,从前小说里 “弟兄相呼,你我相称”,也得够 上那份儿交情才成。而俗语说的 “你我不错”,“你我还这样那样”,也是托熟的口气,指 出彼此的依赖与信任。 同辈你我相称,言下只有你我两个,旁若无人;虽然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视他们的, 指他们的,管不着。杨震在你我相对的时候,会想到你我之外的 “天知地知”,真是一个玄 远的托辞,亏他想得出。常人说话称你我,却只是你说给我,我说给你;别人听见也罢,不 听见也罢,反正说话的一点儿没有想着他们那些不相干的。自然也有时候 “取瑟而歌”,也 有时候 “指桑骂槐”,但那是话外的话或话里的话,论口气却只对着那一个 “你”。这么 着,一说你看,你我便从一群人里除外,单独地相对着。离群是可怕又可怜的,只要想想大 野里的独行,黑夜里的独处就明白。你我既甘心离群,彼此便非难解难分不可;否则岂不要 吃亏?难解难分就是亲昵;骨肉是亲昵,结交也是个亲昵,所以说只有长辈该称 “你”,只 有太太和老朋友配称 “你”。你我相称者,你我相亲而已。然而我们对家里当差老妈子也称 “你”,对街上的洋车夫也称 “你”,却不是一个味儿。古来以“尔汝”为轻贱之称;就指 的这一类。但轻贱与亲昵有时候也难分,譬如叫孩子为 “狗儿”,叫情人为 “心肝”,明明 将人比物,却正是亲昵之至。而长辈称晚辈为 “你”,也夹杂着这两种味道——那些亲谊疏 远的称 “你”,有时候简直毫无亲昵的意思,只显得辈分高罢了。大概轻贱与亲昵有一点相 同;就是,都可以随随便便,甚至于动手动脚。 生人相见不称 “你”。通称是 “先生”,有带姓不带姓之分;不带姓好像来者是自己老 师,特别客气,用得少些。北平人称 “某爷”,“某几爷”,如 “冯爷”,“吴二爷”,也 是通称,可比“某先生”亲昵些。但不能单称 “爷”,与 “先生”不同。“先生”原是老 师,“爷”却是 “父亲”;尊人为师犹之可,尊人为父未免吃亏太甚。(听说前清的太监有 称人为 “爷”的时候,那是刑余之人,只算例外。)至于 “老爷”,多一个 “老”字,就不 会与父亲相混,所以仆役用以单称他的主人,旧式太太用以单称她的丈夫。女的通称 “小 姐”,“太太”,“师母”,却都带姓;“太太”,“师母”更其如此。因为单称 “太 太”,自己似乎就是老爷,单称 “师母”,自己似乎就是门生,所以非带姓不可。“太太” 是北方的通称,南方人却嫌官僚气;“师母”是南方的通称,北方人却嫌头巾气。女人麻烦 多,真是无法奈何。比“先生”亲近些是 “某某先生”,“某某兄”,“某某”是号或名 字;称 “兄”取其仿佛一家人。再进一步就以号相称,同时也可称 “你”。在正式的聚会 里,有时候得称职衔,如 “张部长”,“王经理”;也可以不带姓,和 “先生”一样;偶尔 还得加上一个 “贵”字,如 “贵公使”。下属对上司也得称职衔。但像科员等小脚色却不便 称衔,只好屈居在 “先生”一辈里。 仆役对主人称 “老爷”,“太太”,或 “先生”,“师母”;与同辈分别的,一律不带 姓。他们在同一时期内大概只有一个老爷,太太,或先生,师母,是他们衣食的靠山;不带 姓正所以表示只有这一对儿才是他们的主人。对于主人的客,却得一律带姓;即使主人的本 家,也得带上号码儿,如 “三老爷”,“五太太”。——大家庭用的人或两家合用的人例 外。“先生”本可不带姓,“老爷”本是下对上的称呼,也常不带姓;女仆称 “老爷”,虽 和旧式太太称丈夫一样,但身份声调既然各别,也就不要紧。仆役称 “师母”,决无门生之 嫌,不怕尊敬过分;女仆称 “太太”,毫无疑义,男仆称 “太太”,与女仆称 “老爷”同 例。晚辈称长辈,有 “爸爸”,“妈妈”,“伯伯”,“叔叔”等称。自家人和近亲不带 姓,但有时候带号码儿;远亲和父执,母执,都带姓;干亲带 “干”字,如 “干娘”;父亲 的盟兄弟,母亲的盟姊妹,有些人也以自家人论。 这种种称呼,按刘半农先生说,是 “名词替代代词”,但也可说是他称替代对称。不称 “你”而称 “某先生”,是将分明对面的你变成一个别人;于是乎对你说的话,都不过是关 于 “他”的。这么着,你我间就有了适当的距离,彼此好提防着;生人间说话提防着些,没 有错儿。再则一般人都可以称你 “某先生”,我也跟着称 “某先生”,正见得和他们一块 儿,并没有单独挨近你身边去。所以“某先生”一来,就对面无你,旁边有人。这种替代法 的效用,因所代的他称广狭而转移。譬如 “某先生”,谁对谁都可称,用以代 “你”,是十 分 “敬而远之”;又如 “某部长”,只是僚属对同官与长官之称,“老爷”只是仆役对主人 之称,敬意过于前者,远意却不及;至于 “爸爸”“妈妈”,只是弟兄姊妹对父母的称,不 像前几个名字可以移用在别人身上,所以虽不用 “你”,还觉得亲昵,但敬远的意味总免不 了有一些;在老人家前头要像在太太或老朋友前头那么自由自在,到底是办不到的。 北方话里有个 “您”字,是 “你”的尊称,不论亲疏贵贱全可用,方便之至。这个字比 那拐弯抹角的替代法干脆多了,只是南方人听不进去,他们觉得和 “你”也差不多少。这个 字本是闭口音,指众数;“你们”两字就从此出。南方人多用 “你们”代 “你”。用众数表 尊称,原是语言常例。指的既非一个,你旁边便仿佛还有些别人和你亲近的,与说话的相对 着;说话的天然不敢侵犯你,也不敢妄想亲近你。这也还是个 “敬而远之”。湖北人尊称人 为 “你家”,“家”字也表众数,如 “人家”“大家”可见。 此外还有个方便的法子,就是利用呼位,将他称与对称拉在一块儿。说话的时候先叫声 “某先生”或别的,接着再说 “你怎样怎样”;这么着好像 “你”字儿都是对你以外的 “某 先生”说的,你自己就不会觉得唐突了。这个办法上下一律通行。在上海,有些不三不四的 人问路,常叫一声 “朋友”,再说 “你”;北平老妈子彼此说话,也常叫声 “某姐”,再 “你”下去——她们觉得这么称呼倒比说 “您”亲昵些。但若说 “这是兄弟你的事”,“这 是他爸爸你的责任”,“兄弟”“你”,“他爸爸”“你”简直连成一串儿,与用呼位的大 不一样。这种口气只能用于亲近的人。第一例的他称意在加重全句的力量,表示虽与你亲如 弟兄,这件事却得你自己办,不能推给别人。第二例因 “他”而及 “你”,用他称意在提醒 你的身份,也是加重那个句子;好像说你我虽亲近,这件事却该由做他爸爸的你,而不由做 自己的朋友的你负责任;所以也不能推给别人。又有对称在前他称在后的;但除了 “你先 生”,“你老兄”还有敬远之意以外,别的如 “你太太”,“你小姐”,“你张三”,“你 这个人”,“你这家伙”,“你这位先生”,“你这该死的”,“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却 都是些亲口埋怨或破口大骂的话。“你先生”,“你老兄”的 “你”不重读,别的 “你”都 是重读的。“你张三”直呼姓名,好像听话的是个远哉遥遥的生人,因为只有毫无关系的 人,才能直呼姓名;可是加上 “你”字,却变了亲昵与轻贱两可之间。近指形容词 “这”, 加上量词 “个”成为 “这个”,都兼指人与物;说 “这个人”和说 “这个碟子”,一样地带 些无视的神气在指点着。加上 “该死的”,“没良心的”,“家伙”,“东西”,无视的神 气更足。只有 “你这位先生”稍稍客气些;不但因为那 “先生”,并且因为那量词 “位” 字。“位”指 “地位”,用以称人,指那有某种地位的,就与常人有别。至于 “你老”, “你老人家”,“老人家”是众数,“老”是敬辞——老人常受人尊重。但 “你老”用得少 些。 最后还有省去对称的办法,却并不如文法书里所说,只限于祈使语气,也不限于上辈对 下辈的问语或答语,或熟人间偶然的问答语:如 “去吗”,“不去”之类。有人曾遇见一位 颇有名望的省议会议长,随意谈天儿。那议长的说话老是这样的: 去过北京吗? 在哪儿住? 觉得北京怎么样? 几时回来的? 始终没有用一个对称,也没有用一个呼位的他称,仿佛说到一个不知是谁的人。那听话 的觉得自己没有了,只看见俨然的议长。可是偶然要敷衍一两句话,而忘了对面人的姓,单 称 “先生”又觉不值得的时候,这么办却也可以救眼前之急。 生人相见也不多称 “我”。但是单称 “我”只不过傲慢,仿佛有点儿瞧不起人,却没有 那过分亲昵的味儿,与称你我的时候不一样。所以自称比对称麻烦少些。若是不随便称 “你”,“我”字尽可麻麻糊糊通用;不过要留心声调与姿态,别显出拍胸脯指鼻尖的神 儿。若是还要谨慎些,在北京可以说 “咱”,说 “俺”,在南方可以说 “我们”;“咱”和 “俺”原来也都是闭口音,与 “我们”同是众数。自称用众数,表示听话的也在内,“我” 说话,像是你和我或你我他联合宣言;这么着,我的责任就有人分担,谁也不能说我自以为 是了。也有说 “自己”的,如 “只怪自己不好”,“自己没主意,怨谁!”但同样的句子用 来指你我也成。至于说 “我自己”,那却是加重的语气,与这个不同。又有说 “某人”, “某某人”的;如张三说,“他们老疑心这是某人做的,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个 “某人”就是张三,但得随手用 “我”字点明。若说 “张某人岂是那样的人!”却 容易明白。又有说 “人”,“别人”,“人家”,“别人家”的;如,“这可叫人怎么 办?”“也不管人家死活。”指你我也成。这些都是用他称 (单数与众数)替代自称,将自 己说成别人;但都不是明确的替代,要靠上下文,加上声调姿态,才能显出作用,不像替代 对称那样。而其中如 “自己”,“某人”,能替代 “我”的时候也不多,可见自称在我的关 系多,在人的关系少,老老实实用 “我”字也无妨;所以历来并不十分费心思去找替代的名 词。 演说称 “兄弟”,“鄙人”,“个人”或自己名字,会议称 “本席”,也是他称替代自 称,却一听就明白。因为这几个名词,除 “兄弟”代 “我”,平常谈话里还偶然用得着之 外,别的差不多都已成了向公众说话专用的自称。“兄弟”,“鄙人”全是谦词,“兄弟” 亲昵些;“个人”就是 “自己”;称名字不带姓,好像对尊长说话。——称名字的还有仆役 与幼儿。仆役称名字兼带姓,如 “张顺不敢”。幼儿自称乳名,却因为自我观念还未十分发 达,听见人家称自己乳名,也就如法炮制,可教大人听着乐,为的是 “像煞有介事”。—— “本席”指 “本席的人”,原来也该是谦称;但以此自称的人往往有一种施施然的声调姿 态,所以反觉得傲慢了。这大约是 “本”字作怪,从 “本总司令”到 “本县长”,虽也是以 他称替代自称,可都是告诫下属的口气,意在显出自己的身份,让他们知所敬畏。这种自称 用的机会却不多。对同辈也偶然有要自称职衔的时候,可不用 “本”字而用 “敝”字。但 “司令”可 “敝”,“县长”可 “敝”,“人”却 “敝”不得;“敝人”是凉薄之人,自己 骂得未免太苦了些。同辈间也可用 “本”字,是在开玩笑的当儿,如 “本科员”,“本书 记”,“本教员”,取其气昂昂的,有俯视一切的样子。 他称比“我”更显得傲慢的还有;如 “老子”,“咱老子”,“大爷我”,“我某几 爷”,“我某某某”。老子本非同辈相称之词,虽然加上众数的 “咱”,似乎只是壮声威, 并不为的分责任。“大爷”,“某几爷”也都是尊称,加在 “我”上,是增加 “我”的气焰 的。对同辈自称姓名,表示自己完全是个无关系的陌生人;本不如此,偏取了如此态度,将 听话的远远地推开去,再加上 “我”,更是神气。这些 “我”字都是重读的。但除了 “我某 某某”,那几个别的称呼大概是丘八流氓用得多。他称也有比“我”显得亲昵的。如对儿女 自称 “爸爸”,“妈”,说 “爸爸疼你”,“妈在这儿,别害怕”。对他们称 “我”的太多 了,对他们称 “爸爸”,“妈”的却只有两个人,他们最亲昵的两个人。所以他们听起来, “爸爸”,“妈”比“我”鲜明得多。幼儿更是这样;他们既然还不甚懂得什么是 “我”, 用 “爸爸”,“妈”就更要鲜明些。听了这两个名字,不用捉摸,立刻知道是谁而得着安 慰;特别在他们正专心一件事或者快要睡觉的时候。若加上 “你”,说 “你爸爸”“你 妈”,没有 “我”,只有 “你的”,让大些的孩子听了,亲昵的意味更多。对同辈自称 “老 某”,如 “老张”,或 “兄弟我”,如 “交给兄弟我办吧,没错儿”,也是亲昵的口气。 “老某”本是称人之词。单称姓,表示彼此非常之熟,一提到姓就会想起你,再不用别的; 同姓的虽然无数,而提到这一姓,却偏偏只想起你。“老”字本是敬辞,但平常说笑惯了的 人,忽然敬他一下,只是惊他以取乐罢了;姓上加 “老”字,原来怕不过是个玩笑,正和 “你老先生”,“你老人家”有时候用作滑稽的敬语一种。日子久了,不觉得,反变成 “熟 得很”的意思。于是自称 “老张”,就是 “你熟得很的张”,不用说,顶亲昵的。“我”在 “兄弟”之下,指的是做兄弟的 “我”,当然比平常的 “我”客气些;但既有他称,还用自 称,特别着重那个 “我”,多少免不了自负的味儿。这个 “我”字也是重读的。用 “兄弟 我”的也以江湖气的人为多。自称常可省去;或因叙述的方便,或因答语的方便,或因避免 那傲慢的字。 “他”字也须因人而施,不能随便用。先得看 “他”在不在旁边儿。还得看 “他”与说 话的和听话的关系如何——是长辈,同辈,晚辈,还是不相干的,不相识的?北平有个 “怹”字,用以指在旁边的别人与不在旁边的尊长;别人既在旁边听着,用个敬词,自然合 式些。这个字本来也是闭口音,与 “您”字同是众数,是 “他们”所从出。可是不常听见人 说;常说的还是 “某先生”。也有称职衔,行业,身份,行次,姓名号的。“他”和 “你” “我”情形不同,在旁边的还可指认,不在旁边的必得有个前词才明白。前词也不外乎这五 样儿。职衔如 “部长”,“经理”。行业如店主叫 “掌柜的”,手艺人叫 “某师傅”,是通 称;做衣服的叫 “裁缝”,做饭的叫 “厨子”,是特称。身份如妻称夫为 “六斤的爸爸”, 洋车夫称坐车人为 “坐儿”,主人称女仆为 “张妈”,“李嫂”。—— “妈”,“嫂”, “师傅”都是尊长之称,却用于既非尊长,又非同辈的人,也许称 “张妈”是借用自己孩子 们的口气,称 “师傅”是借用他徒弟的口气,只有称 “嫂”才是自己的口气,用意都是要亲 昵些。借用别人口气表示亲昵的,如媳妇跟着他孩子称婆婆为 “奶奶”,自己矮下一辈儿; 又如跟着熟朋友用同样的称呼称他亲戚,如 “舅母”,“外婆”等,自己近走一步儿;只有 “爸爸”,“妈”,假借得极少。对于地位同的既可如此假借,对于地位低的当然更可随便 些;反正谁也明白,这些不过说得好听罢了。——行次如称朋友或儿女用 “老大”,“老 二”;称男仆也常用 “张二”,“李三”。称号在亲子间,夫妇间,朋友间最多,近亲与师 长也常这么称。称姓名往往是不相干的人。有一回政府不让报上直称当局姓名,说应该称衔 带姓,想来就是恨这个不相干的劲儿。又有指点似地说 “这个人”“那个人”的,本是疏远 或轻贱之称。可是有时候不愿,不便,或不好意思说出一个人的身份或姓名,也用 “那个 人”;这里头却有很亲昵的,如要好的男人或女人,都可称 “那个人”。至于 “这东西”, “这家伙”,“那小子”,是更进一步;爱憎同辞,只看怎么说出。又有用泛称的,如 “别 怪人”,“别怪人家”,“一个人别太不知足”,“人到底是人”。但既是泛称,指你我也 未尝不可。又有用虚称的,如 “他说某人不好,某人不好”;“某人”虽确有其人,却不定 是谁,而两个 “某人”所指也非一人。还有 “有人”就是 “或人”。用这个称呼有四种意 思:一是不知其人,如 “听说有人译这本书”。二是知其人而不愿明言,如 “有人说怎样怎 样”,这个人许是个大人物,自己不愿举出他的名字,以免矜夸之嫌。这个人许是个不甚知 名的脚色,提起来听话的未必知道,乐得不提省事。又如 “有人说你的闲话”,却大大不 同。三是知其人而不屑明言,如 “有人在一家报纸上骂我”。四是其人或他的关系人就在一 旁,故意 “使子闻之”;如,“有人不乐意,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恨我,我不怕。” ——这么着简直是挑战的态度了。又有前词与 “他”字连文的,如 “你爸爸他辛苦了一辈 子,真是何苦来?”是加重的语气。 亲近的及不在旁边的人才用 “他”字;但这个字可带有指点的神儿,仿佛说到的就在眼 前一样。自然有些古怪,在眼前的尽管用 “怹”或别的向远处推;不在的却又向近处拉。其 实推是为说到的人听着痛快;他既在一旁,听话的当然看得亲切,口头上虽向远处推无妨。 拉却是为听话人听着亲切,让他听而如见。因此 “他”字虽指你我以外的别人,也有亲昵与 轻贱两种情调,并不含含糊糊的 “等量齐观”。最亲昵的 “他”,用不着前词;如流行甚广 的 “看见她”歌谣里的 “她”字——一个多情多义的 “她”字。这还是在眼前的。新婚少妇 谈到不在眼前的丈夫,也往往没头没脑地说 “他如何如何”,一面还红着脸儿。但如 “管 他,你走你的好了”,“他——他只比死人多口气”,就是轻贱的 “他”了。不过这种轻贱 的神儿若 “他”不在一旁却只能从上下文看出;不像说 “你”的时候永远可以从听话的一边 直接看出。“他”字除人以外,也能用在别的生物及无生物身上;但只在孩子们的话里如 此。指猫指狗用 “他”是常事;指桌椅指树木也有用 “他”的时候。譬如孩子让椅子绊了一 交,哇的哭了;大人可以将椅子打一下,说 “别哭。是他不好。我打他”。孩子真会相信, 回嗔作喜,甚至于也捏着小拳头帮着捶两下。孩子想着什么都是活的,所以随随便便地 “他”呀 “他”的,大人可就不成。大人说 “他”,十回九回指人;别的只称名字,或说 “这个”,“那个”,“这东西”,“这件事”,“那种道理”。但也有例外,像 “听他去 吧”,“管他成不成,我就是这么办”。这种 “他”有时候指事不指人。还有个 “彼”字, 口语里已废而不用,除了说 “不分彼此”,“彼此都是一样”。这个 “彼”字不是 “他”而 是与 “这个”相对的 “那个”,已经在 “人称”之外。“他”字不能省略,一省就与你我相 混;只除了在直截的答语里。 代词的三称都可用名词替代,三称的单数都可用众数替代,作用是 “敬而远之”。但三 称还可互代;如 “大难临头,不分你我”,“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话不说”,“你” “我”就是 “彼”“此”。又如 “此公人弃我取”,“我”是 “自己”。又如论别人,“其 实你去不去与人无干,我们只是尽朋友之道罢了。”“你”实指 “他”而言。因为要说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