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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容散文10篇

  在欧洲,被乡愁折磨,这才发现自己魂思梦想的不是故乡的千里大漠而是故宅北投。北投的长春路,记忆里只有绿,绿得不能再绿的绿,万般的绿上有一朵小小的白云。想着、想着,思绪就凝缩为一幅油画。乍看那样的画会吓一跳,觉得那正是陶渊明的“停云,思亲友也”的“图解”,又觉得李白的“浮云游子意”似乎是这幅画的注脚。但当然,最好你不要去问她,你问她,她会谦虚的否认,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学问没有理论的画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直觉的画了出来。

  别人提到她总喜欢说她出身于师大艺术系,以及后来的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皇家艺术学院,但她自己总不服气,她总记得自己十四岁,背着新画袋和画架,第一次离家,到台北师范的艺术科去读书的那一段、学校原来是为训练小学师资而设的,课程安排当然不能全是画画,可是她把一切的休息和假期全用来作画了,硬把学校画成“艺术中学”。

  一年级,暑假还没到,天却炎热起来,别人都乖乖的在校区里画,她却离开同学,一个人走到学校后面去,当时的和平东路是一片田野,她怔怔的望着小河兀自出神。正午,阳光是透明的,河水是透明的,一些奇异的倒影在光和水的双重晃动下如水草一般的生长着。一切是如此喧哗,一切又是如此安静,她忘我的画着,只觉自己和阳光已混然为一,她甚至不觉得热,直到黄昏回到宿舍,才猛然发现,短袖衬衫已把胳膊明显的划分成棕红和白色两部分。奇怪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感到风吹日晒,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那天下午她自己也变成太阳族了。

  大四,国画大师傅心畲来上课,那是他的最后一年,课程尚未结束,他已撒手而去。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师,到师大来上课,从来不肯上楼,学校只好将就他,把学生从三楼搬到楼下来,他上课一面吃花生糖.一面问:“有谁做了诗了?有谁填了词了?”他可以跟别人谈五代官制,可以跟别人谈四书五经谈诗词,偏偏就是不肯谈画。

  每次他问到诗词的时候,同学就把席慕蓉推出来,班上只有她对诗词有兴趣,傅老师因此对她很另眼相看。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们同属于“少数民族”,同样具有傅老师的那方小印上刻“旧王孙”的身分。有一天,傅老师心血来潮,当堂写了一个“璞”字送给席慕蓉,不料有个男同学斜冲出来一把就抢跑了。当然,即使是学生,当时大家也都知道傅老师的字是“有价的”,傅老师和席慕蓉当时都吓了一跳,两人彼此无言的相望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老师的那一眼似乎在说:“奇怪,我是写给你的,你不去抢回来吗?”但她回答的眼神却是:“老师,谢谢你用这么好的一个字来形容我,你所给我的,我已经收到了,你给我那就是我的,此生此世我会感激,我不必去跟别人抢那幅字了……”

  二岁,住在重庆,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刚玻,记忆就从那里开始。似乎自己的头特别大,老是走不稳,却又爱走,所以总是跌跤,但因长得圆滚倒也没受伤。她常常从山坡上滚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时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丛里拨拨看,但这种跌跤对小女孩来说,差不多是一种诡秘的神奇经验。有时候她跌进一片森林,也许不是森林只是灌木丛,但对小女孩来说却是森林,有时她跌跌撞撞滚到池边,静静的池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发现了一种“好大好大蓝色的花”,她说给家人听,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缄了十几年。直到她上了师大,有一次到阳明山写生,忽然在池边又看到那种花,象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问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说是“鸢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幻象忽然消灭了。那种花从梦里走到现实里来。它从此只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谱可查的规规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记忆里好大好大几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蓝花了。

  如果说,那种被蛊惑的遗传特质早就潜伏在她母亲身上,也是对的。一九四九,世难如涨潮,她仓促走避,财物中她撇下了家传宗教中的重要财物“舍利子”,却把新做不久的大窗帘带着,那窗帘据席慕蓉回忆起来,十分美丽,初到台湾,母亲把它张挂起来,小女孩每次睡觉都眷眷不舍的盯着看,也许窗帘是比舍利子更为宗教更为庄严的,如果它那玫瑰图案的花边,能令一个小孩久久感动的话。

  小女孩长大了,不会射、不会骑,却有一双和开弓射箭等力的手,她画画。在另一幅已完成的自画像里,背景竟是一条大河,一条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的河,“西喇木伦”,一个人怎能画她没有见过的河呢?这蒙古女子必然在自己的血脉中听见河水的淙淙,在自己的黑发中隐见河川的流泻,她必然是见过“西喇木伦”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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