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散文选》 (王 春 选编) 前言(2) 湘行散记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4) 桃源与沅州(7) 鸭窠围的夜(10)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14)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17) ...
《沈从文散文选》 (王 春 选编) 前言(2) 湘行散记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4) 桃源与沅州(7) 鸭窠围的夜(10) 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14) 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17) 辰河小船上的水手(22) 箱子岩(26) 五个军官与一个煤矿工人(29) 老 伴(31) 虎雏再遇记(35) 一个爱惜鼻子的朋友(38) 滕回生堂今昔(43) 湘行书简 河街想象(46) 夜泊鸭窠围(47) 滩上挣扎(48) 横石和九溪 (51) 历史是一条河(54) 过新田湾(55) 湘西 题记(56) 引子(58) 常德的船(60) 沅陵的人(64) 白河流域几个码头(70) 泸溪浦市箱子岩(73) 辰溪的煤(77) 沅水上游几个县份(79) 凤 凰(83) 苗民问题(90) 怯步集 市 集(91) 西山的月(93) 游二闸(95) 街(98) 水 云 水 云(100) 看虹录 看虹录(116) 非梦集 昆明冬景(又名《在昆明的时候》 ) (123) 芷江县的熊公馆(126) 新景与旧谊 新湘行记(129) 过节与观灯(133) 湘西苗族的艺术(138) 前 言 京派代表作家沈从文(1902-1988 年), 原名沈岳焕, 生于荒僻而风光如画、富有传奇性的湘西凤凰县。 他身上流着苗、 汉、 土家各族的血液, 这给他带来特殊的气质, 带来多 彩的幻想和少数民族在长期受压的历史中积淀的沉忧隐痛。 从少年时期起, 他就熟读社会这本大书, 生命的智慧多 半直接从生活中得来。 高小毕业 14 岁即按当地风习 进入地方行伍, 先后当过卫兵、 班长、 司 书、 文件收发员 、 书记, 看惯了 湘兵的雄武, 以及各种迫害和杀戮的黑暗(在芷江的乡 下四个月 看杀人一千, 在怀化镇一年多 看杀人七百)。 过早面对社会的残酷和周围生活的愚昧, 使他以后将“残酷”、“愚昧” 写入作品时消除了 任何炫耀猎奇的可能,反形成了 一种追求美好人生、 善良德性的品格。 他自 小谙熟川 、 湘、 鄂、 黔四省交界的那块土地, 谙熟那延绵千里的沅水流域及这一带人民的爱恶哀乐的鲜明生活样式和吊脚楼淳朴的乡 俗民风, 因此形成对民间的、 世俗的东西具有特殊敏感的审美情趣。 以后接触了 “五四” 新文学, 发生憧憬, 1923 年独自 跑到北京,读书不成, 决心学习 写作。 其生活的窘困景况, 一如郁达夫在《给一个文学青年的公开状》 中所描述的。 自 此, 他开始用 “休芸芸” 等笔名, 在《晨报副刊》、《现代评论》、《小说月 报》、《新月 》 上发表作品, 渐渐闻名。 沈从文这种少有的经历, 如少年流浪, 自 学而达到能在大学任教席, 占有一份无可替代的乡 土生活,使他的走上文学之路也充满了 传奇色彩。 30 年代起写出他的“湘西” 主题的代表作, 并执编天津《大公报》 “文艺副刊”, 成为北方京派作家群体的组织者之一。他的创作终于走上一条独特的道路。 沈从文的主要文学贡献是用 小说、 散文, 建造起他特异的“湘西世界”。 而这一文学世界是用“湘西人” 这个主体来叙述、 观照的。 沈从文一生都自 命为“乡下人”, 他一再地说: “我实在是个乡 下人。 说乡 下人我毫无骄傲, 也不在自 贬,乡 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 巴佬的性情, 爱憎和哀乐自 有它独特的式样, 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 顽固, 爱土地, 也不缺少机警, 却不甚懂诡诈。 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 似乎太认真了 , 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 傻头傻脑 。这乡 下人又因为从小飘江湖, 各处奔跑, 挨饿, 受寒, 身体发育受了 障碍, 另 外却发育了 想象, 而且储蓄了 一点点人生经验。 ”( 沈从文:《习 作选集代序》) 沈从文当然不可能是个原生态的“乡 下人”, 实际上从进入北京城之后, 他就拥有了一个具“乡 下人” 眼光的都市知识者身份, 时时来看待中国的“常” 与“变” 了 。只有这时候, 他才深切领悟了 宗法农村自 然经济在近代解体的历史过程, 接受 “五四” 启蒙思想, 了 解西方文明, 动用 丰富的乡 村性生活积存, 来充当现代中国文 化的批判者角 色。 沈从文的这种文化立场, 在当时便显出不同一般。 他不是从党派政治的角 度来写农村的凋敝和都市的罪恶, 也不是从现代商业文化的角 度来表现物质的进步和道德的颓下, 他处于左翼文学和海派文学之外, 取的是地域的、民族的文化历史态度, 由城乡 对峙的整体结构来批判现代文明在其进入中国的初始阶段所显露的全部丑陋处。 由此, 沈从文的作品丰富了 30 年代中国文学的多样、 多 元的特征。 《湘行散记》 和《湘西》 是沈从文于 1934 年和 1938 年两次重返湘西时的收获。 前者是他返乡 探视母病途中的所见所闻, 后者主要介绍湘西的景物、 出产、民情。 两部作品, 在内 容上互为表里, 在结构上互为经纬, 是以湘西历史、 现实与未来的发展为中心, 融汇着作者对湘西社会生活与社会问题的观察与思考, 它们代表着沈从文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 沈从文生于湘西、 长于湘西, 湘西给了 他生命的肌体, 也给了 他人生的教养。因此, 当他回到故乡 的山山水水中时, 他把自 己的情感全部倾泄出来, 为这里的生命而欢欣鼓舞。 在他的眼中, 这里的生命活得胆大包天, 色彩浓烈, 痛快淋漓。《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的主人公敢作敢为, “凡有他撤野机会时, 他从不放过那点机会”。《沅陵的人》 中的寡妇与和尚, 团长和周家幺妹都有一种朴质的真、 赤诚的爱。 《一个多 情水手与一个多 情妇人》、《鸭窠围的夜》 中的水手和吊脚楼里的爱是火辣而奔放的。 沈从文很多 地方写到湘西人行为的粗犷, 语言的粗野, 而作家却称之为“妩媚”, 是足可以显现他们的“色彩和生命”, 并常常与城里人进行对比, 表示出他对城里人生命力干枯的深刻卑视。 但沈从文并没有在张扬湘西的生命形态过程中走向极端, 而是在历史的长河中, 对湘西进行了 冷静的审视与反思。 他的笔饱蘸着酸苦, 倾诉着湘西下层人民在贫困和死亡线上挣扎, 世代相承的人生命运。 我们从作品有关湘西社会历史的演变的叙述中, 看到了 一幅幅鲜血淋漓的图画: 历代统治者对湘西苗民和无辜百姓的血腥和下层人民在动荡不宁的历史风雨中悲惨不可言状的痛苦; 辰河小船上水手们微薄的收入,《辰溪的煤》 中那矿工家庭的悲惨遭遇;《一九三四年一月 十八》 里, 那个年近八十的老纤夫, 为儿女, 为自 己, 担负 着的生命的重压世变时移, 他们的这种人生命运, 却依然一代代承袭下去。 《老伴》 里十七年的旧景重现, 就是这种历史现象的具体写照。 作者不仅叙述了 下层人民生活的艰辛, 还透过一些特异的人生现象, 发掘出下层人民精神上受到的压抑与摧残。 《凤凰》 中有关放蛊、行巫、 落洞少女的叙述, 揭示了 湘西妇女所受的苦难。 同时, 作者并没有停止在现象的描述上, 而是透过这一切, 去把握它们的社会原因。 作者猛烈地抨击了 历代湘西“牧民者” 所采取的对湘西的“方略”, 从政治上对湘西人的歧视与苛扰,而外来商人则完全控制了 湘西的经济命脉。 桃源城门上的斑斑血迹, 凤凰两位朋友的坟墓, 是大革命失败后实行反革命大的历史见证。 在《桃源与沅州》 里, 沈从文有意将的反革命大与沅州的幽兰香芷、 屈原的放逐行吟放在一起描写, 暗藏着对“杀人屠夫” 的政治讽刺, 在叙述军阀陈大章的兴衰往事和山头那一列石头建筑时, 文章仅用“如今业已成为古迹” 轻轻一点, 便表达出对这些残忍嗜杀军阀的轻蔑。 沈从文表面上似乎不动声色, 没有慷慨陈词,但处处语藏锋芒, 表达出自 己的爱憎。 作者没有在痛苦的现实面前跌入悲观失望的深渊, 他写到了 湘西人民的勤劳、 勇 敢与不断激发出来的反抗。《厢子岩》、《虎雏再遇记》、《五个军官和一个煤矿工人》 都表现出这种倾向。 北伐时期湘西的农动也进入了 作家的视野。 作者相信, 历史的发展, 一定会使湘西获得新的转机, 并把转机的希望, “寄托到年轻一代的觉醒上” ( 沈从文: 《一个传奇的本事附 记》)。 在《辰河小船上的水手》 的结尾中他写道: “浦市地方屠户 也那么瘦了 ,是谁的责任? 希望在这个地面上, 还有一群精悍结实的青年, 来驾驭钢铁征服自然, 这责任应当归谁? ” 当然, 那时的沈从文还作不出正确的结论。 《湘行散记》 和《湘西》 中的散文将风景、 地理、 民俗与传说、 神话、 历史有机地结合在一起, 构成一幅充满魅力的图画。 作者笔下的湘西, 神秘而又奇异。作品在叙述中, 层层剥开“神秘” 的外衣, 裸露出湘西社会种种人生现象的必然。山川 的秀丽、 出产的丰饶、 人民的忍苦耐劳, 与现实的政治黑暗相映照, 加重着对“牧民者” 批判的分量。 《湘行散记》 和《湘西》 里的散文还弥漫着强烈的情感氛围。 作者立足现实, 评说历史, 思索未来, 结合着对湘西历史发展的思考,糅进自 己的情感, 显示出一种深沉强烈的情感力量。 在文章体式上,《湘行散记》和《湘西》 将游记、 小说、 通讯诸种文体因素融化在一起, 形成独具一格的散文体式。 本书除选录《湘行散记》、《湘西》 全部外, 还选录了《湘行书简》、《怯步集》等几个散文集中的散文 17 篇, 基本涵盖了 沈从文的散文名篇, 试图通过这些作品体现沈从文散文的特色。 ( 资料来源于网上,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 ) 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 我由武陵(常德) 过桃源时, 坐在一辆新式黄色公共汽车上。 车从很平坦的沿河大堤公路上奔驶而去, 我身边还坐定了一个懂人情有趣味的老朋友, 这老友正特意从武陵县伴我过桃源县。 他也可以说是一个“渔人” , 因为他的头上, 戴得是一顶价值四十八元的水獭皮帽子, 这顶帽子经过沿路地方时, 却很能引起一些年青娘儿们注意的。这老友是武陵地域中心春申君墓旁杰云旅馆的主人。常德、河洑、 周溪、 桃源, 沿河近百里路以内“吃四方饭” 的标致娘儿们, 他都特别熟习; 许多娘儿们也就特别熟习他那顶水獭皮帽子。 但照他自己说, 使他迷路的那点年龄业已过去了, 如今一切已满不在乎, 白脸长眉毛的女孩子再不使他心跳,水獭皮帽子, 也并不需要娘儿们眼睛放光了。 他今年还只三十五岁。 十年前, 在这一带地方凡有他撒野机会时, 他从不放过那点机会。 现在既已规规矩矩作了一个大旅馆的大老板, 童心业已失去, 就再也不胡闹了。 当他二十五岁左右时, 大约就有过四十左右女人净白的胸膛被他亲近过。 我坐在这样一个朋友的身边, 想起国内无数中学生, 在国文班上很认真的读陶靖节《桃花源记》 情形, 真觉得十分好笑。 同这样一个朋友坐了汽车到桃源去, 似乎太幽默了。 朋友还是个爱玩字画也爱说野话的人。 从汽车眺望平堤远处, 薄雾里错落有致的平田、 房子、 树木, 全如敷了一层蓝灰, 一切极爽心悦目。 汽车在大堤上跑去, 又极平稳舒服。 朋友口中糅合了雅兴与俗趣, 带点儿惊讶嚷道: “这野杂种的景致, 简直是画! ” “自然是画! 可是是谁的画? ” 我说。 “牯子大哥, 你以为是谁的画? ” 我意思正想考问一下, 看看我那朋友对于中国画一方面的知识。 他笑了。 “沈石田这狗养的, 强盗一样好大胆的手笔! ” 说时还用手比划着,“这里一笔, 那边一扫, 再来磨磨蹭蹭, 十来下, 成了。 ” 我自然不能同意这种赞美, 因为朋友家中正收藏了一个沈周手卷, 姓名真, 画笔并不佳, 出处是极可怀疑的。 说句老实话, 当前从窗口入目的一切, 潇洒秀丽中带点雄浑苍莽气概, 还得另外找寻一句恰当的比拟, 方能相称。 哎, 我在沉默中的意见, 似乎被他看明白了, 他就说: “看, 牯子老弟你看, 这点山头, 这点树, 那一片林梢, 那一抹轻雾, 真只有王麓台那野狗干的画得出。 因为他自己活到十岁, 就真像只老狗。 ” 这一下可被他“猜” 中了。 我说: “这一下可被你说中了。 我正以为目前远远近近风物极和王麓台卷子相近:你有他的扇面, 一定看得出。 因为它很巧妙的混合了秀气与沉郁, 又典雅, 又恬静, 又不做作。 不过有时笔不免脏脏的。 ” “好, 有的是你这文章魁首的形容! 人老了, 不大肯洗脸洗手, 怎么不脏? ”接着他就使用了一大串野蛮字眼儿, 把我喊作小公牛, 且把他自己水獭皮帽子向上翻起的封耳, 拉下来遮盖了那两只冻得通红的耳朵, 于是大笑起来了。 仿佛第一次所说的话, 本不过是为了引起我对于窗外景致注意而说, 如今见我业已注意,充满兴趣的看车窗外离奇景色, 他便很快乐地笑了。 他掣着我的肩膊很猛烈地摇了两下, 我明白那是他极高兴的表示。我说: “牯子大哥, 你怎么不学画呢? 你一动手, 就会弄得很高明的! ” “我讲, 牯子老弟, 别丢我吧。 我也像是一个仇十洲, 但是只会画妇人的肚皮, 真像你说, 弄得很高明 的!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吗? 鼻子一抹灰,能冒充绣衣哥吗? ” “你是个妙人。 绝顶的妙人。 ” “绣衣哥, 得了, 什么庙人, 寺人, 谁来割我的××? 我还预备割掉许多男人的××, 省得他们装模作样, 在妇人面前露脸! 我讨厌他们那种样子! ” “你不讨厌的。 ” “牯子老弟, 有的是你这绣衣哥说的。 不看你面上, 我一定要” 这个朋友言语行为皆粗中有细, 且带点儿妩媚, 可算得是个妙人! 这个人脸上不疤不麻, 身个儿比平常人略长一点, 肩膊宽宽的, 且有两只体面干净的大手, 初初一看, 可以知道他是个军队中吃粮子上饭跑四方人物, 但也可以说他是一个准绅士。 从五岁起就欢喜同人打架, 为一点儿小事, 不管对面的一个大过他多少, 也一面辱骂一面挥拳打去。 不是打得人鼻青脸肿, 就是被人打得满脸血污。 但人长大到二十岁后, 虽在男子面前还常常挥拳比武, 在女人面前,却变得异常温柔起来, 样子显得很懂事怕事。 到了三十岁, 处世便更谦和了, 生平书读得虽不多, 却善于用书, 在一种近于奇迹的情形中, 这人无师自通, 写信办公事时, 笔下都很可观。 为人性情又随和又不马虎, 一切看人来, 在他认为是好朋友的, 掏出心子不算回事; 可是遇着另外一种老想占他一点儿便宜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 也就因此在一般人中他的毁誉是平分的; 有人称他为豪杰,也有人叫他做坏蛋。 但不妨事, 把两种性格两个人格拼合拢来, 这人才真是一个活鲜鲜的人! 十三年前我同他在一只装军服的船上, 向沅水上游开去, 船当天从常德开头,泊到周溪时, 天已快要夜了。 那时空中正落着雪子, 天气很冷, 船顶船舷都结了冰。 他为的是惦念到岸上一个长眉毛白脸庞小女人, 便穿了崭新绛色缎子的猞猁皮马褂, 从那为冰雪冻结了的大小木筏上慢慢的爬过去, 一不小心便落了水。 一面大声嚷“牯子老弟, 这下我可完了” , 一面还是笑着挣扎。 待到努力从水中挣扎上船时, 全身早已为冰冷的水弄湿了。 但他换了一件新棉军服外套后, 却依然很高兴的从木筏上爬拢岸边, 到他心中惦念那个女人身边去了。 三年前, 我因送 一个朋友的孤雏转回湘西时, 就在他的旅馆中, 看了他的藏画一整天。 他告我,有幅文征明的山水, 好得很, 终于被一个小婊子婆娘攫走, 十分可惜。 到后一问,才知道原来他把那画卖了三百块钱, 为一个小娼妇点蜡烛挂了一次衣。 现在我又让那个接客的把行李搬到这旅馆中来了。 见面时我喊他: “牯子大哥, 我又来了, 不认识我了吧。 ” 他正站在旅馆天井中分派用人抹玻璃, 自己却用手抹着那顶绒头极厚的水獭皮帽子, 一见到我就赶过来用两只手同我握手, 握得我手指酸痛, 大声说道: “咳,咳, 你这个小骚牯子又来了, 什么风吹来的? 妙极了, 使人正想死你! ” “什么话, 近来心里闲得想到北京城老朋友头上来了吗? ” “什么画, 壁上挂, 当天赌咒, 天知道, 我正如何念你! ” 这自然是一句真话, 粮子上出身的人物, 对好朋友说谎, 原看成为一种罪恶。他想念我, 只因为他新近花了四十块钱, 买得一本倪元璐所摹写的武侯前后出师表。 他既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岳飞石刻出师表临来的, 末尾那两颗巴掌大的朱红印记, 把他更弄糊涂了。 照外行人说来, 字既然写得极其“飞舞” , 四百也不觉得太贵, 他可不明白那个东西应有的价值, 又不明出处。 花了那一笔钱, 从一个川军退伍军官处把它弄到手, 因此想着我来了。 于是我们一面说点十年前的有趣野话, 一面就到他的房中欣赏宝物去了。 这朋友年青时, 是个中正标守兵名分的巡防军, 派过中营衙门办事, 在花园中栽花养金鱼。 后来改作了军营里的庶务, 又作过两次军需, 又作过一次参谋。 时间使一些英雄美人成尘成土, 把一些傻瓜坏蛋变得又富又阔; 同样的, 到这样一个地方, 我这个朋友, 在一堆倏然而来悠然而逝的日子中, 也就做了武陵县一家最清洁安静的旅馆主人, 且同时成为爱好古玩字画的“风雅” 人了。 他既收买了数量可观的字画, 还有好些铜器与瓷器, 收藏的物件泥沙杂下, 并不如何稀罕。 但在那么一个小小地方, 在他那种经济情形下, 能力却可以说尽够人敬服了。 若有什么风雅人由北方或由福建广东, 想过桃源去看看, 从武陵过身时, 能泰然坦然把行李搬进他那个旅馆去, 到了那个地方, 看看过厅上的芦雁屏条, 同长案上一切陈设, 便会明白宾主之间实有同好, 这一来, 凡事皆好说了。 还有那向湘西上行过川黔考察方言歌谣的先生们, 到武陵时最好就是到这个旅馆来下榻。 我还不曾遇见过什么学者, 比这个朋友更能明白中国格言谚语的用处。 他说话全是活的, 即便是诨话野话, 也莫不各有出处, 言之成章。 而且妙趣百出, 庄谐杂陈。 他那言语比喻丰富处, 真像是大河流水, 永无穷荆在那旅馆中住下, 一面听他詈骂用人, 一面使我就想起在北京城圈里编国语大辞典的诸先生,为一句话一个字的用处, 把《水浒》 , 《》 , 《红楼梦》 以及其他所有元明清杂剧小说翻来翻去, 剪破了多少书籍! 若果他们能够来到这旅馆里, 故意在天井中撒一泡尿, 或装作无心的样子, 把些瓜果皮壳脏东西从窗口随意抛出去, 或索性当着这旅馆老板面前, 作点不守规矩缺少理性的行为。 好, 等着你就听听那作老板的骂出希奇古怪字眼儿, 你会觉得原来这里还搁下了一本活生生大辞典! 倘若有个社会经济调查团, 想从湘西弄到点材料, 这旅馆也是最好下榻的处所。 因为辰河沿岸码头的税收、 烟价、 , 以及桐油、 朱砂的出处行价, 各个码头上管事的头目姓名脾气, 他知道的也似乎比县衙门里“包打听” 还更清楚。 他事情懂得多哩! 只因我已十多年不再到这条河上, 一切皆极生疏了, 他便特别热心, 答应伴送我过桃源, 为我租雇小船, 照料一切。 十二点钟我们从武陵动身, 一点半钟左右, 汽车就到了桃源县停车站。 我们 下了车, 预备去看船时, 几件行李成为极麻烦的问题了。 老朋友说, 若把行李带去, 到码头边叫小划子时, 那些吃水上饭的人, 会“以逸待劳” , 把价钱放在一个高点上, 使我们无法对付。 若把行李寄放到另外一个地方, 空手去看船, 我们便又“以逸待劳” 了。 我信任了老朋友的主张, 照他的意思, 一到桃源站, 我们就把行李送到一个卖酒麯的人家去。 到了那酒麯铺子, 拿烟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胖妇人, 他的干亲家。倒茶的是个十五六岁的白脸长身头发黑亮亮的女孩子,腰身小, 嘴唇小, 眼目清明如两粒水晶球儿, 见人只是转个不停。 论辈数, 说是干女儿呢。 坐了一阵, 两人方离开那人家洒着手下河边去。 在河街上一个旧书铺里, 一帧无名氏的山水小景牵引了他的眼睛, 二十块钱把画买定了, 再到河边去看船。 船上人知道我是那个大老板的熟人, 价钱倒很容易说妥了。 来回去让船总写保单, 取行李, 一切安排就绪, 时间已快到半夜了。 我那小船明天一早方能开头, 我就邀他在船上住一夜。 他却说酒麯铺子那个十五年前老伴的女儿, 正炖了一只母鸡等着他去消夜。点了一段废缆子, 很快乐的跳上岸摇着晃着匆匆走去了。 他上岸从一些吊脚楼柱下转入河街时, 我还听到河街一哨兵喊口号, 他大声答着“百姓” , 表明他的身分。 第二天天刚发白, 我还没醒, 小船就已向上游开动了。 大约已经走了三里路, 却听得岸上有个人喊我的名字, 沿岸追来, 原来是他从热被里脱出赶来送我的行的。 船傍了岸。 天落着雪。 他站在船头一面抖去肩上雪片, 一面质问弄船人, 为什么船开得那么早。 我说: “牯子大哥, 你怎么的, 天气冷得很, 大清早还赶来送我! ” 他钻进舱里笑着轻轻的向我说: “牯子老弟, 我们看好了的那幅画, 我不想买了。 我昨晚上还看过更好的一本册页! ” “什么人画的? ” “当然仇十洲。 我怕仇十洲那杂种也画不出。 牯子老弟, 好得很” 话不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我明白他话中所指了。 “你又迷路了吗? 你不是说自己年已老了吗? ” “到了桃源还不迷路吗? 自己虽老别人可年青? 牯子老弟, 你好好的上船吧, 不要胡思乱想我的事情, 回来时仍住到我的旅馆里, 让我再照料你上车吧。 ” “一路复兴, 一路复兴, ” 那么嚷着, 于是他同豹子一样, 一纵又上了岸,船就开了。 桃源与沅州 全中国的读书人, 大概从唐朝以来, 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 ,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 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 有桃花夹岸, 芳草鲜美。 远客来到, 乡 下人就杀鸡温酒, 表示欢迎。 乡 下人都是避秦隐居的遗民, 不知有汉朝, 更无论魏晋了。 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 既不怎么改变, 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 想做遗民的必多, 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 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 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 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 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 从桃源县坐小船沿沅水上行, 船到白马渡时, 上南岸走去, 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 桃花源就在眼前了。 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 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划留下的诗歌。 新派学生不甘自弃, 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 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 仿照《水浒传》 上英雄好汉行为, 向游客发个利市, 使人措手不及, 不免吃点小惊。 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 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 城中有棺材铺, 官药铺, 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 有和尚道士, 有经纪媒婆, 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 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 土栈烟馆既照章纳税, 就受当地军警保护。 代表本地的出产, 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坊, 用珉石染红着绿, 琢成酒杯笔架等物, 货物品质平平常常, 价钱却不轻贱。 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 的地方, 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很认真经营他们的职业。 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 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 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 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 安慰军政各界, 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 木商, 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 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 维持许多人生活, 促进地方的繁荣。 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 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 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 取缔既与“风俗” 不合,且影响到若干人生活, 因此就很正当的定下一些规章制度, 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 ) , 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 保安, 或城乡 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 每年自然有许多“风雅” 人, 心慕古桃源之名, 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 与《诗韵集成》 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 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 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 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 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 烧盒烟, 喝杯茶。 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 问问行市, 花个三元五元, 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 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 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 把“巫峡神女” 、 “汉皋解佩” 、 “刘阮天台”等等典故, 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 看过了桃源洞, 这人平常若是很谨慎的, 自会觉得应当即早过医生处走走, 于是匆匆的回家了。 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神女呢, 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 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 这些妇人照例说不定还被一个散兵游勇, 一个县公署执达吏, 一个公安局书记。 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 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 客去后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 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 她们的年龄都比其他大都市更无限制。 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 还不甘自弃, 同十六七岁孙女辈前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 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案。也有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乳臭尚未脱尽, 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 唱点流行小曲, 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 还得唱唱军歌党歌, 和时下电影明星的新歌, 应酬应酬, 增加兴趣。 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 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一块八毛。 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 实在病重了, 不能作生意挣饭吃, 间或就上街到西药房去打针, 六零六, 三零三扎那么几下, 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 朱砂茯苓乱吃一阵, 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 直到病倒了, 毫无希望可言了, 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 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 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 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 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 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 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 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 , 每日都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 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 距常德约九十里, 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长沙, 汽车路程约四小时, 车票价约六元。 公路通 车时, 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 意思是对于黔省出口“特货” 运输可方便不少。 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必三百担五百担, 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 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 每天能运输多少? 关于特货的精制, 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 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 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 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 作为谈天口气, 随便问问, 就会明白那货物的来源是有来头的。 信不信由你, 大股东中大头脑有什么“龄” 字辈“子” 字辈, 还有沿江之督办, 上海之闻人。 且明白出产并不是桃源县城。 沿江上行六十里, 有二十部机器日夜加工, 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值得引人注意的, 是家鸡同鸡卵。 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 经常有重达一二十斤的。 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 必以为鸭卵或鹅卵。 其次, 桃源有一种小划子, 轻捷, 稳当, 干净, 在沅水中可称首屈一指。 一个外省旅行者, 若想从湘西的永绥、 乾城、 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 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 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 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 往玉屏调查竹料种类, 注意造箫制纸的手工业生产情况,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 雇妥那么一只小船, 沿沅水溯流而上, 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 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只能装载一二客人。 照例要个舵手, 管理后梢, 调动船只左右。 张挂风帆, 松紧帆索, 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 放缆拉船, 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 伸缩竹缆。 另外还要拦头工人, 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 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 恶浪与泂流, 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 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 有经验。 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时拉桅下绳索。 走风船行如箭时, 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 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 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 还要回骂, 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 两船相碰说理时, 不让别人占便宜。 动手打架时, 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 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 不问冬夏, 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 向急流中跑去, 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 掌舵的因事故不尽职, 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 作个临时舵手。 船上若有小水手, 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 指点小水手。 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 便是在一切过失上, 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 相互辱宗骂祖, 继续使船前进, 小船除此两人以外, 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 淘米、 烧饭、 切菜、 洗碗, 无事不作。 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 应点篙就帮同持篙。 这种小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 应处处留心, 取得经验同本领。 除了学习看水, 看风, 记石头, 使用篙桨以外, 也学习挨打挨骂。 尽各种古怪希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反复响着, 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 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 上行无风吹, 一个人还负了纤板, 曳着一段竹缆, 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 小船停泊码头边时, 又得规规矩矩守船。 关于他们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 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 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 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 若只是短期包来回, 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毛五分钱, 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 至于小水手, 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 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 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 上滩时一个不小心, 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 泅水技术又不在行, 在水中淹死了, 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 生死家长不能过问。 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点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 烧几百钱纸, 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划子, 有了这样三个水手, 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 有耐心, 不嫌孤独, 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 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 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 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 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 在他自己的文章里, 他就说道: “朝发江渚兮, 夕宿辰阳。 ” 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 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 与“乘舲上沅” 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 溯流而上, 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 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 小溪谷里生长芷草, 到如今还随处可见。 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 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 长叶飘拂, 花朵下垂成一长串, 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剑兰柔和, 香味较剑兰淡远。 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 船上人若伸手可及, 多随意伸手摘花, 顷刻就成一束。 若崖石过高, 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 再从溪里把花捞起。 除了兰芷以外, 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 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 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 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 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 若没有这种地方, 屈原便再疯一点, 据我想来, 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 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 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 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 上几个草木问题。 到了沅州南门城边, 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 因好奇想明白它, 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 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 并非什么古迹。 大约在清党前后, 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 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 在沅州晃州两县, 用党务特派员资格, 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 农民和一群青年学生, 肩持各种农具, 上城。 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 不许群众进城。 于是双方自然发生了冲突。 一面是旗帜, 木棒, 呼喊与愤怒, 一面是居高临下, 一尊机关枪同十支步枪。 街道既那么窄, 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 便全在城门边牺牲了。 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 抛下农具四散跑了。 那个特派员的尸体, 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 三天过后, 便连同其他牺牲者, 一齐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 几年来本地人在内战反复中被派捐拉夫, 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 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到沅州府, 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 讨得酒钱回船时, 这些水手必乘兴过南门外皮匠街走走。 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 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 地方既非商埠, 价钱可公道一些。 花五角钱关一次门, 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烟丝, 那是十年前的规矩。 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 一切当然已不同了, 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 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 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间遇见水手, 对水手发问: “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 , 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 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 这上算吗? ”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 笑眯眯的回答说: “大爷, 羊毛出在羊身上 , 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 上算的。 ”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 前半截却不必提。 本人正在沅州, 离桃源远过六七百里, 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 水手们的生活, 比起“风雅人” 来似乎洒脱多了。 若说话不犯忌讳, 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 , 我还想说, 他们的行为, 比起那些读了些“子曰” , 带了《五百家香艳诗》 去桃源寻幽访胜, 过后江讨经验的“风雅人” 来, 也实在还道德的多。 一九三五年三月作于北京 鸭窠围的夜 天快黄昏时落了一阵雪子, 不久就停了。 天气真冷, 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 便是空气, 也像快要冻结的样子。 我包定的那一只小船, 在天空大把撒着雪子时已泊了岸, 从桃源县沿河而上这已是第五个夜晚。 看情形晚上还会有风有雪, 故船泊岸边时便从各处挑选好地方。沿岸除了某一处有片沙嘴宜于泊船以外,其余地方全是黛色如屋的大岩石。 石头既然那么大, 船又那么小, 我们都希望寻觅得到一个能作小船风雪屏障, 同时要上岸又还方便的处所。 凡是可以泊船的地方早已被当地渔船占去了。 小船上的水手, 把船上下各处撑去, 钢钻头敲打着沿岸大石头, 发出好听的声音, 结果这只小船, 还是不能不同许多大小船只一样,在正当泊船处插了篙子, 把当作锚头用的石碇抛到沙上去, 尽那行将来到的风雪,摊派到这只船上。 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 两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 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 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 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 但在黄昏里看来如一种奇迹的, 却是两岸高处去水已三十丈上下的吊脚楼。 这些房子莫不俨然悬挂在半空中, 借着黄昏的金光, 还可以把这些希奇的楼房形体, 看得出个大略。 这些房子同沿河一切房子有个共通相似处, 便是从结构上说来, 处处显出对于木材的浪费。 房屋既在半山上, 不用那么多木料, 便不能成为房子吗?半山上也用吊脚楼形式, 这形式是必须的吗? 然而这条河水的大宗出口是木料,木材比石块还不值价。 因此, 即或是河水永远长不到处, 吊脚楼房子依然存在,似乎也不应当有何惹眼惊奇了。 但沿河因为有了这些楼房, 长年与流水斗争的水手, 寄身船中枯闷成疾的旅行者, 以及其他过路人, 却有了落脚处了。 这些人的疲劳与寂寞是从这些房子中可以一律解除的。 地方既好看, 也好玩。 河面大小船只泊定后, 莫不点了小小的油灯, 拉了篷。 各个船上皆在后舱烧了火, 用铁鼎罐煮红米饭。 饭焖熟后, 又换锅子熬油, 哗的把菜蔬倒进热锅里去。一切齐全了, 各人蹲在舱板上三碗五碗把腹中填满后, 天已夜了。 水手们怕冷怕动的。 收拾碗盏后, 就莫不在舱板上摊开了被盖, 把身体钻进那个预先卷成一筒又冷又湿的硬棉被里去休息。 至于那些想喝一杯的, 发了烟瘾得靠靠灯, 船上烟灰又翻尽了的, 或一无所为, 只是不甘寂寞, 好事好玩想到岸上去烤烤火谈谈天的, 便莫不提了桅灯, 或燃一段废缆子, 摇晃着从船头跳上了岸, 从一堆石头间的小路径, 爬到半山上吊脚楼房子那边去, 找寻自己的熟人, 找寻自己的熟地。陌生人自然也有来到这条河中来到这种吊脚楼房子里的时节, 但一到地, 在火堆旁小板凳上一坐, 便是陌生人, 即刻也就可以称为熟人乡 亲了。 这河边两岸除了停泊有上下行的大小船只三十左右以外, 还有无数在日前趁融雪涨水放下形体大小不一的木筏。 较小的木筏, 上面供给人住宿过夜的棚子也不见, 一到了码头, 便各自上岸找住处去了。 大一些的木筏呢, 则有房屋, 有船只, 有小小菜园与养猪养鸡栅栏, 还有女眷和小孩子。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 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 吊脚楼窗口的灯光, 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 这时节岸上船上都有人说话, 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 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 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 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 使人听来觉得忧郁。 我心中想着, “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 另外一个地方, 那小畜生的母亲, 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 ” 算算日子, 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 “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 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 ” 明白也罢, 不明白也罢, 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 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 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 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 我觉得忧郁起来了。 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 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 心里软和得很。 但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 我把我的想象, 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 到她的身边去了。 于是仿佛看到了一个床铺, 下面是草荐, 上面摊了一床用旧帆布或别的旧货做成脏而又硬的棉被, 搁在床正中被单上面的是一个长方木托盘, 盘中有一把小茶盏, 一个小烟盒, 一支烟枪, 一块小石头, 一盏灯。盘边躺着一个人在烧烟。 唱曲子的妇人, 或是袖了手捏着自己的膀子站在吃烟者的面前, 或是靠在男子对面的床头, 为客人烧烟。 房子分两进, 前面临街, 地是土地, 后面临河, 便是所谓吊脚楼了。 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 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 当船上人过了瘾, 胡闹已够, 下船时, 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 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 一个便凭立在窗口, “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 ” “好, 我来的, 我记着的。 ” “你见了顺顺就说: 会呢, 完了;孩子大牛呢, 脚膝骨好了。 细粉带三斤, 冰糖或片糖带三斤。 ” “记得到, 记得到, 大娘你放心, 我见了顺顺大爷就说: 会呢, 完了。 大牛呢, 好了 。 细粉来三斤, 冰糖来三斤。 ” “杨氏, 杨氏, 一共四吊七, 莫错账! ” “是的, 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 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 你自己记着就是了! ” 这样那样的说着, 我一一都可听到, 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 我明白这些回船的人是上岸吃过“荤烟” 了的。 我还估计得出, 这些人不吃“荤烟” , 上岸时只去烤烤火的, 到了那些屋子里时, 便多数只在临街那一面铺子里。 这时节天气太冷, 大门必已上好了, 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 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火炉膛, 烧了些树根柴块。 火光煜煜, 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 火旁矮板凳上坐有船上人, 木筏上人, 有对河住家的熟人。 且有虽为天所厌弃还不自弃年过七十的老妇人, 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 悄悄的从大袖筒里取出一片薯干或一枚红枣, 塞到嘴里去咀嚼。 有穿着肮脏身体瘦弱的孩子, 手擦着眼睛傍着火旁的母亲打盹。 屋主人有为退伍的老军人, 有翻船背运的老水手, 有单身寡妇, 借着火光灯光, 可以看得出这屋中的大略情形, 三堵木板壁上, 一面必有个供奉祖宗的神龛, 神龛下空处或另一面, 必贴了一些大小不一的红白名片。 这些名片倘若有那些好事者加以注意, 用小油灯照着, 去仔细检查检查, 便可以发现许多动人的名衔, 军队上的连副, 上士, 一等兵, 商号中的管事, 当地的团总, 保正, 催租吏, 以及照例姓滕的船主, 洪江的木筏商人, 与其他各行各业人物, 无所不有。 这是近一二十年来经过此地若干人中一小部分的题名录。 这些人各用一种不同的生活, 来到这个地方, 且同样的来到这些屋子里, 坐在火边或靠近床边, 逗留过若干时间。 这些人离开了此地后, 在另一世界里还是继续活下去, 但除了同自己的生活圈子中人发生关系以外, 与一同在这个世界上其他的人, 却仿佛便毫无关系可言了。 他们如今也许早已死掉了; 水淹死的, 枪打死的, 被外妻用砒霜谋杀的, 然而这些名片却依然将好好的保留下去。也许有些人已成了富人名人, 成了当地的小军阀,这些名片却仍然写着催租人, 上士等等的衔头。 除了这些名片, 那屋子里是不是还有比它更引人注意的东西呢? 锯子, 小捞兜, 香烟大画片, 装干栗子的口袋, 提起这些问题时使人心中得激动。 我到船头上去眺望了一阵。 河面静静的, 木筏上火光小了, 船上的灯光已很少了, 远近一切只能借着水面微光看出个大略情形。 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 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 灯光摇摇不定, 且 有猜拳声音。 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 不是木筏上的艄头在取乐, 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 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水手特别为从常德府捎带来的镀金戒指, 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 多动人的一幅画图! 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份。 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 也是眼泪也是笑, 离我虽那么远, 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 这正是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 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 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 却用过去一分经验, 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羊还固执的鸣着。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锣鼓声音, 那一定是某个人家禳土酬神还愿巫师的锣鼓。 声音所在处必有火燎与九品蜡照耀争辉。 眩目火光下必有头包红布的老巫师独立作旋风舞, 门上架上有黄钱, 平地有装满了谷米的平斗。 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 头上插着小小五色纸旗。 有行将为巫师用口把头咬下的活生公鸡, 缚了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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