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说话的样子清爽干净,眉眼间是飞扬的少年气,像鸟雀跳跃在夏日林梢,总能让人跟着变得明亮和煦起来
假期第二天,那些疯闹出格的日子就变得模糊起来,一个月后,他连某些同学的名字都叫不顺了,只记得几个外号。再然后,那段日子里的人就都成了“他们”。
窗外风雨不停,很长一段时间里,水珠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节奏整齐得有些单调,像教室后墙挂着的钟,不断重复着同一种声音,时间就在这种声音里安静流逝。
他不会从别人那边拿什么东西,他只会给。他只会在自己身上挑挑拣拣,掏出能掏的东西给他在意的人。
阳台外浮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桂花味,11月下旬的温度,花串早零零落落掉完了,也不知哪里还藏了一星半点,倔强地散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幽香。
少年心思堪比六月天,暴雨倾盆的时候乌云罩顶,好像这辈子都不会散了。雨一停,又立刻豁然开朗、艳阳高照起来。
赵曦说:你越是强迫自己往反方向走,就越会在意背后的那条路。越是想要清除什么,它的存在感就会越强。
江添从盛望身上收回目光,卸下书包往宿舍里走,熄灯号还没响,屋里灯火通明,给晚归的男生周身裹了一圈毛茸茸的光。
因为想多记住一点,怎么认识的,怎么喜欢的,又是怎么在一起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记这些,只觉得自己像个搂着金银堆的财迷,元宝他要,铜板也不能丢。少一分一厘都觉得亏大了。
名不正言不顺,注定难以见光。见不了光的关系,又注定让人不安。堆积久了,要么一发不可收拾,要么渐行渐远。
她年纪小的时候相信矛盾都是一时的, 感情才是长久的,朋友走不散,恋人分不开。后来才知道时间滚滚不停,所有人都在向前跑,一切都是会变的。
他们或许会觉得荒谬,并不相信,但是言语如刀,说出来的话终究会在心里留下印子,然后在某个不经意间冒一下头。
他也才意识到,他跟盛望之间的牵连密密麻麻,却细如发丝,全都握在别人手里,只要轻轻一松,就会断得一干二净。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背负的所有东西都是带刺的,密密麻麻全部直冲着盛望,对方每朝他走近一步、每跟他亲近一次,都会被那些尖刺扎进去再拔出来,鲜血淋漓。
他想亲一下对方低垂的眼睛,不再带笑的唇角。一个人站在那里太孤独了,他想过去抱一抱盛望,但他转头看到了自己满身的刺……一天不磨平,一天不得靠近。
这个学校也有跟附中相似的梧桐道,烈阳穿过宽大的枝叶投照下来,亮得刺眼。转眼又是一场盛夏,但他再也没听过那样聒噪的蝉鸣了。
江添不再是哥哥,也不再是男朋友,兜来转去,又成了盛望不知该怎么称呼的人,又成了无法述诸于口的某某。
他知道江添的性格,也知道对方决定的松手意味着什么——江添把他的学校、老街、长巷、同学、朋友……所有尘世热闹都留给了盛望,自己带着一只猫走得干干净净。
其实发出去也没什么用,他们之间横亘的东西一天不消失,说了就只是平添纠葛与烦恼。藕断丝连这个词听着暧昧缱绻,不过是背道而驰又非要耗着而已,耗到足够远足够长,就能断得平平静静。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儿子给自己包了一层壳,坚硬带着毛刺,严丝合缝还有点扎手。那个后脑勺毛茸茸的望仔已经消失在了时光里,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周遭人来人往,话语不断,唯独他们两个站在一条僵直寂静的线上,愕然地看着对方,眉眼明明还是熟悉的样子,却有些不敢认了。那些曾经充斥着冲撞、暧昧和焦灼的流年就这样从旁缓缓滚过。抵着鼻尖拥抱接吻像是上辈子的事。他们站在原地,却被撞得面目全非。
直到这个瞬间,盛望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分开已经太久了。世界飞快地往前跑,不会因为某两个人而慢下脚步。时间可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乱石都能磨成砂。
盛望感觉自己像个半锈的铁钉,明明被对面的磁石扰得嗡嗡直颤。还得抽出一半注意力仔细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上课都没这么认真过,这会儿听着闲聊却伸长了耳朵一个字都不敢漏。他在那些调侃玩笑和描述中挑挑拣拣,筛选出跟江添有关的部分,拼凑出漫长岁月里的小小一隅。有些听得骄傲,有些听得酸涩。
包厢顶灯华丽繁复,光线交错交织,再加上玻璃杯相碰之间的折射,有时会迷了眼。他们就在这样纷乱的灯光下克制地坐在两端,视线纠缠。
同事感叹说盛望成长飞快,自愧弗如。江添却只看到那个明亮张扬的少年一层一层给自己裹上壳,把那些和煦的、柔软的、炽烈的东西都封到了最里面。别人都在夸赞,他却只有心疼。到了后来酒劲一催,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厉害。
很快弯道里又拐出去一辆车,偌大的停车场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在深浓寂静的夜色里站了很久,心脏被一种情绪缓慢又汹涌地填满,胀得生疼。
他以为自己带着刺走远一点,盛望会被扎得少一点。却没想过自己隔了太久才回,一时间已经摸不到那层坚硬外壳的开口了。
他以为这是对方所喜欢的热闹,但他在这份热闹里把他喜欢的人弄丢了,他只有最原始的地图,不知要从哪里开始找。
他弓着肩喘了几口气,然后抬头看向盛望。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高二的某一天。也是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也是这样穿过校园。他在喜欢的那个少年前面刹住脚步,说:“我现在在了。”
这次江添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长大的少年就开了口。他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水汽,依然被远处的路灯映得星亮。
就算他喝了酒、反应迟钝、不知所措,也会有肌肉记忆带着他像十七八岁时候一样,追逐回应着他喜欢的那个人,就像深入骨髓的本能。
“望仔。”江添微微分离开,眸光从半睁的眼里落下来,迷乱中透着微亮。他嗓音很低,响在安静的夜里,听得人心里酸软一片,“我们和好好不好?”
年纪小的时候,他想做什么想说什么总要等一等,自认为那是理智成熟。等出了乌托邦、等盛望想明白、等酒醒了、等长大了……
后来他终于明白,世界总是在变,没人知道下一瞬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就像刚满18岁那年楼梯拐角的那句“晚点再说”,谁能想到他们一晚就晚了这么多年。
盛望感觉自己像一个在雪地里长途跋涉的旅人,守着火堆坐了很久,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暖热。解冻从手脚末梢开始,血液活泛起来便淌满了四肢百骸。
昨天是12月29,他站在附中偌大的礼堂舞台上,穿着带有另一个名字的衬衫,用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吉他弹了一首“童年”。
这个世界有时候存在着一种冥冥之中,冥冥之中,他们还是会过上曾经想象中的日子,只是不小心迟到了几年而已。
只有真正见到她才会明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喜欢过、倦怠过、憎恶过的那个人早就不存在了,没人留在原地等着给她一个解释。这些年折磨她的,只是记忆里的一个虚影而已。
“我一个月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会笑、不会闹、也不会生气了。”他扯一下嘴角,笑里带着自嘲,“花了五六年,又养出一个江添。”
秒钟一格一格走到0点,一切的场景一如从前。还是这张沙发,还是这样的两个人。盛望倾身过去吻了江添一下说:“哥,19岁了,我爱你。”
他每数一年就吻一下,从19数到24,从嘴唇到下巴再到喉结,最后一下在心口,他说:“江添,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