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的船》,这样的题目真是难于措手。似乎用一张大纸,绘制一个“常德船舶一览表”,注明各类船只的形状、特点、用途,也可以了。沈先生没有这样做,而是把各类船只依次罗列,如数家珍,只几笔,就勾画出这些船只的不同“性格”,这就不是任何一览表所能达到的效果了。能把本来应该是枯燥的事说得很生动,是作者的本领。《湘西》里有不少题目看起来都是枯燥的,如《沅陵的人》《辰溪的煤》,但是都很能引人入胜。这里,作者所取的态度、角度,以及叙述的语调,是决定作用的。《常德的船》写了船,也写了人,写了船户。“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实正也无过于船户和他所操纵的水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他们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常德的船》所以能产生强烈的感情力量,是由于作者对人的同情,对人的关心。
作者是本在人,十四岁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个地方大约住过六七年,既有浓厚的乡情,又对生活非常熟悉,下笔游刃有余,毫不捉襟见肘,其感人艺术效果,当然不是开几个调查会,口问手写,现趸现卖,率尔操觚所赶出来的“报告文学”所可比拟。
常德的船户之中也有“辰溪船”,弄船人那样“因闲而懒,精神多显得萎靡不振”的,但给人总的印象是忙碌紧张,生气勃勃。这种“生气”,也可说是抗战初期的“民气”,虽然常德暂时离战地还比较远,船户中也并没有涉及抗战的谈话。
《常德的船》除船户外也提到当地的一些名人,如丁玲、戴修瓒、余嘉锡,特别是麻阳人塑像师张秋潭。沈先生写家乡的散文,总不忘提及当地杰出的人物,这是中国修志的一个传统,一个好的传统。
的池方。桐油、木料、牛皮、猪肠子和猪鬃毛,烟草和水银,五倍子和雅片烟,由川东、黔东、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样的船只装载到来,这些东西全得由这里转口,再运往长沙武汉的。子盐、花纱,布匹,洋货、煤油、药品、面粉、白糖,以及各种轻工业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轮驳运到,也得从这里改装,再用那些大小
不一的船只,分别运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卸货的。市上多的是各种庄号。各种庄号上的坐庄人,便在这种情形下成天如一个磨盘,一种机械,为职务来回忙。邮政局的包裹处,这种人进出最多。长途电话的营业处,这种坐庄人是最大主顾。酒席馆和的生意,靠这种坐庄人来维持。
除了这种繁荣市面的商人,此外便是一些寄生于湖田的小地主,作过知县的小绅士,各县来的男女中学生,以及外省来的参加这个市面繁荣的掌柜、伙计、乌龟、王八。全市人口过十万,街道延长近十里,一个过路人到了这个城市中时,便会明白这个湘西的咽喉,真如所传闻,地方并不小。可是却想不到这咽喉除吐纳
货物和原料以外,还有些什么东西。作这种吐纳工作,责任大,工作忙,性质杂,又是些什么人。假若一旦没有了他们,这城市会不会忽然成为河边一个废墟?这种人照例触目可见,水上城里无一不可碰头,却又最容易为旅行者所疏忽。我想说的是真正在控制这个咽喉,支配沉水流域的几万船户。
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实也无过于船户和他所操纵水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他们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
一个旅行者理想中的武陵,渔船应当极多。到了这里一看,才知道水面各处是船只,可是却很不容易发现一只渔船。长河两岸浮泊的大小船只,外行人一眼看去,只觉得大同小异,事实上形制复杂不一,各有个性,代表了各个地方的个性。让我们从这方面来多知道一点,对于我们也许有些便利处。
船只最触目的三桅大方头船,这是个外来客,由长江越湖来的,运盐是它主要的职务。它大多数只到此为止,不会向沅上游走去。普通人叫它做“盐船”,名实相副。船家叫它做“大鳅鱼头”,《金陀粹编》上载岳飞在洞庭湖水擒杨幺故事,这名字就见于记载了,名字虽俗,来源却很古。这种船只大多数是用乌油漆过,所以颜色多的是黑的。这种船按季候地驶,因为要大小大风方能行动。杜甫诗上描绘的“洋洋万斛船,影若扬白虹”,也许指的就是这种水上东西。
比这种盐船略小,有两桅或单桅,船身异常秀气。头尾突然收敛,令人入目起尖锐印象,全身是黑的,名叫“乌江子”。它的特长是不怕风浪,运粮食越湖。它是洞庭湖上的竞舱篷比船身小,因为船舷外还有护舱板,弄船人同船只本身一样,一看很干净,秀气斯文,行船既靠风,上下行都使帆,所以帆多整齐,船上用的水手不多,仅有的水手会拉篷,摇橹,撑篙,不会荡桨,──这种船上便不常用桨。放空船时妇女还可代劳掌舵。这种船间或也沿河上溯,数目极少,船身材料薄,似不宜于冒险。这种船在沅水流域也算是外来客。
在沅水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为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这种船多方头高尾,颜色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装饰,尾梢有舵楼,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纤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发后方上下行驶,路线系往事返常德和洪江。每年水大至多上下三五回,其余大多时节都在休息中,成排绳结队停泊河面,俨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麻阳人,一照例姓滕,善交际,礼数清楚。常与大商号中人拜把子,攀亲家,行船时站在船后檀木舵把边,庄严中带点从容不迫神气,口中含了个竹马鞭短烟管,一面看水,一面吸烟。遇有身分的客人搭船,喝了一酒后,便向客人一五一十叙述这只油船的历史,载过多少有势力的军人、阔佬,或名驰沅冰流域的。换言之,就是这只船与当地“历史”发生多少关系!这种船只上的一切东西,无一不巨大坚实。船主的装束在船上时看不出什么特别处,上岸时却穿长袍(下脚过膝罩三四寸),罩青羽绫马褂,戴呢帽或小缎帽,佩小牛皮抱肚,用粗大银链系定,内中塞满了银元。穿生牛皮靴子,走路时踏得很重,个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一双大手,手上满晕黄毛和青筋。会喝酒,打牌,且豪爽大方,吃花酒应酬时,大把银元钞票从抱肚掏出,毫不吝啬。水手多强壮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骂野话。下水时如一尾鱼,上岸接近妇人时像一只小公猪。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样做得极有兴致。船上人虽多,却各有所事,从不紊乱。舱面永远整洁如新。拔锚开头时,必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子头鞭炮,表示人神和乐,共同帮忙,一路福星。在开船仪式与行船歇声中,使人想起两千前《楚辞》发生的原因,现在还好好的保留下来,今古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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