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这种文体,确实是一个很奇怪的文体。中国现当代纯粹靠散文而赢得文学史不朽地位的恐怕很罕见,就我记忆所及,除了周作人,真还没有其他人了。散文,写得好的,往往不是散文家,而是那些小说家、诗人等,他们信笔而来,经常出人意外,笔下涌现华章。周作人,其实也是一位很优秀的
我平时比较喜欢读小说家的散文,因为在他们的散文里,有小说的元素,会写对话,会讲故事。更重要的是,我们从他们的散文里,可以看到创作的秘密,甚至探到一个作家的精神密码。这是我作为文学评论家所最关心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孙惠芬的散文集《他就在那儿》,认真拜读,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东北作家的小说,除了萧红、迟子建、孙惠芬,我几乎没有细读过其他作家的作品。毕竟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我阅读它们还是有一点障碍。那是一片我不太熟悉的土地。虽然去过一次,还是把握不住。但是,萧红、迟子建、孙惠芬的小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艺术感觉都很好,接地气,不仅文字漂亮,而且小说像散文一样,颇有特色,是我喜欢的文字。
这次阅读孙惠芬的散文集,我发现自己更喜欢这位作家了。不仅由此更深地了解了作家孙惠芬,而且对辽南那片土地,也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孙惠芬的艺术直觉很好,这使她一开始在与沈从文、萧红相遇时,即为之激动。她在散文《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里讲到,1982年,她偶然读到《沈从文散文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并顿悟式地知道了文章的写法。她说:“一本小书向我打开,一瞬间,如同打开一片土地”,“当我一页页打开,如同一页页翻过我过去的日子,我身后那片辽南的土地。”“应该说,是从这一天起,我有了心灵里的乡土,而不单单是现实的乡土。”
她说:“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在我遇到沈从文的时候,我的阅读才真正开始,书对我的意义才真正产生。”后来,她在《重读安德森的font face=宋体小城畸人》里又说道:“应该说,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在我遇到安德森和沈从文的时候,我的阅读才真正开始,经典对我的意义才真正发生。”
《与经典相遇》谈到她初读萧红《呼兰河传》的强烈感受。她说:“那个夜晚,我被烧着了一般,在床上一会儿趴下一会儿爬起。我走进去的,本是萧红的呼兰河小城,却觉得那小城就是我的家乡小镇;我看到的,本是萧红的童年景象,却觉得那景象正是我童年里的记忆。”“(《呼兰河传》)唤醒了我对属于自己的那个河谷村庄的感情。那天早上,我满眼都是我故乡的村庄河谷,河谷两岸丰沛的野草,一股炽热的溪流涌进眼角,我瞬间热泪盈眶。”
读着这样的文字,滚烫的温度,让读者也深受感染。我们明白了,一位优秀的作家是如何开始自己的写作,其实就是从真正的阅读开始。所谓真正的阅读,就是找见自己的阅读。孙惠芬通过沈从文、萧红等人的阅读,找见了自己,那颗敏感的灵魂,终于发芽、抽枝了。“唤醒”二字,多好。
但孙惠芬的阅读,也不全是随性的阅读,她为了提高自己,也不断地强迫自己进入一种艰难的阅读。她的散文《阅读即是另一种探险》,就描写了自己一直在强迫读理性很强而艰难的书的情况,如《时间简史》,努力让自己理性、深刻起来。其实这种强迫的阅读,也有一定的积极作用。我们读她的小说,那种理性的力量,就涌流在敏锐的直觉后面。一个作家的成长,就是在不断的脱胎换骨的过程中,是不断地向上飞升。
哲学、史学的阅读,对她的创作,是有一定的提升作用。《上塘书》是小说,但结构上使用了史书的写法,分九章,分别从地理、政治、交通、通讯、教育、贸易、文化、婚姻、历史入手,描写上塘,叙述上塘的故事。就不是一般作家所能想到的。这部小说,不仅感觉很好,格局亦大。这肯定与她对于历史的阅读有关。
后来,她又细读了一些世界大师的著作。她说:“在读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时候,我知道心灵的浩瀚如同江河的浩瀚,波涛能在转瞬之间倾成高山、跌成深渊。还有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瑞士作家赫尔曼•黑塞,英国作家哈代、劳伦斯,美国哲学家罗洛•梅,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中国作家史铁生、韩少功,意大利作家斯戈隆,等等。”这些作家的作品打开了她的世界,让她的心灵更加开放,精神不断成长。
我们不得不佩服孙惠芬的悟性,那片土地给了她灵性,她是属于那片土地的。她曾撰文说,自己想成为一个学者型作家。我倒觉得没有必要强求。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感觉,对大自然,对人类,对社会的感觉。有些作家学问并不大,但也成为了杰出的作家,如萧红、张爱玲;有的作家学养很丰厚,但也没有成为大作家,如茅盾。当然,能够把丰厚的学养化为自己的直觉,自己的血肉,如曹雪芹、鲁迅那样的大师,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这样的事情,百年难遇。
孙惠芬的家乡属于辽南山区,但那里却没有山,只是一个盆地里的村庄。在行政上隶属于辽宁省庄河县,有一条河叫庄河。大家庭的压抑,让她从小就学会了看眼色。她说:“我在乡下待得寂寞厌倦时,被父母管束得喘不过气时,就顺河谷小道逃往青堆子小镇,叛逆的情绪往往随着河谷岸边的野草一起摇曳。我初始写作,抒写的就是这种急于逃离的叛逆情绪。”
我曾问孙惠芬,东北当代作家受萧红影响如何?她说:“她受过萧红深刻的影响。”她的性格比较内敛,温雅,但骨子里,也是波涛汹涌的。也就是她外表与萧红表现得不一样,萧红比较野一点。但内在的精神气质是一致的。
孙惠芬说:“我非常喜欢萧红,在她的作品中,我能感受到真正的荒蛮气息,如果说在文字的乡村中还能找到家园感,也就萧红了。”她还说:“萧红对我的影响不是技术上的,而是情感方式上的,这和沈从文对我的影响有些相似,她教会了我如何艺术地看待乡村。”孙惠芬在《我心目中的短篇小说》一文中说:“我是一个不大重视写作技巧的写作者,因为最初的写作缘于倾诉,一连好多年我都只为心情而写作。”其实,不重视技巧,不是说她的小说没有技巧,而是她的天赋,她的感受力,让她有话说,不需要像有些作家一样,写作就是一种设计、安排而已。那样的作品往往是没有生命力的。其实,对一个优秀的作家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那种“荒蛮”,那种生命力的张扬,敢于打破常规,不接受规训。鲁迅当年为萧红的《生死场》撰序,隐隐对此著的艺术质量,是有批评的。但他特别看重的是她“越轨的笔致”。而这正是萧红的天才所在。她最后能写出《呼兰河传》,也是因此。
孙惠芬的童年、少年都是在乡下度过,乡村是她人生的底色,也是她创作的源泉。她说:“如果说,我的自我只有在深夜里能够显现,那便是童年无限阔大、宁静的田野和土地,是雨雾纷纷的春天和阳光灿烂的秋天,是永远为食物所劳累却永远也不绝望的乡里乡亲。”在《歇马山庄》的写作中,“现实的乡村与我童年的乡村在一种力的推动下融到了我的使命中,融进了我的写作着的生命中,写作的过程几乎可说是一个燃烧的过程,我不知道被一种什么东西烧着了,点燃了,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物,他们一点点走到我的笔下。”
有些作家理性过于强大,小说的写作设计感太强,读这样的小说,即便优秀得像一座桥梁,看起来宏伟壮观,但就是与生命无关,无法让读者感动。孙惠芬的小说,那种感性的力量,像洪流一样,会裹挟着读者。孙慧芬说,她只上过初中。似乎非常遗憾于这一点。她说,如果她上过大学,可能学养会丰厚一点,小说会写得更好一点。这话没有错。但有时候也难说,说不定上了大学,她就没有这种表达的欲望,写作也就不那么必要了。她说,自己通过写作从一个农民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但她对“按时上下班,对程序和秩序有着天然的抵触,尤其创编室里寂寂无声的气氛……我倍感压抑,我因为压抑而生出郁闷,我因为郁闷而神经衰弱,得了严重的失眠症。”
2019年9月,她曾在西北师范大学的演讲上说,作家的创作应该是自己生命的分泌物。我闻之心喜。那天我作为评议人与她在一起。她谈到乡村,谈到死亡,还谈到了救赎。一个女作家,有如此敏锐的哲学领悟,我甚为佩服。但更让我佩服的还是她的艺术直觉。那真是太好了。她的敏感,和内心波涛,这种天赋不是谁都可以具备的。她说:“感受力是一种上帝的语言。”我是懂得这句话的分量。一位优秀的作家,真的需要非常杰出的感受力。而这种感受力,或者叫直觉,有时候真的是天赋,是一种上帝的语言(这个“上帝”,也可以理解为“天”)。没有这种感受力,可以从事哲学研究、科学研究等,但却做不了文学艺术,或者准确地说,成不了非常优秀的文学艺术家。卡夫卡、加缪的小说富有哲理,但却是通过丰富的感受力而呈现的。那些伟大的细节,都是作家的感受力的体现,并不像萨特那样的是一个哲学、文学的夹生饭。
我们读她的长篇小说《歇马山庄》,就能感觉到那种山野的力量。她是住在城里,但心在乡野。而且只有到了乡野,她才能写出自己的作品。她说:“《歇马山庄》的创作,跟我个人生活的困惑和迷茫有关,当时我刚刚从我的家乡庄河迁居大连,应该说,多年来,对于城市,我是怀有无限向往的,可是,当我真正进城,当我真正走进喧嚣、躁动、被世俗欲望搅扰得混乱无序的城市世界,我体会了一棵稻苗悬在半空的无依无靠,体会了融入茫茫人海找不到自我的恐惧。”
其实,正是因为这种“恐惧”,才有创作的冲动,也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我是说,长篇的写作,其实是为无依无靠的灵魂找寻一个强大的精神家园,它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它展示的是现实生活,可是这种展示的动力却来自对精神家园的寻找。”
孙惠芬说:“我曾那么渴望自己成为学者型作家”,“我喜欢感性的表达,乐于在混沌不清中触摸理性的线索。由此我非常苦恼,因为如此下去,我永远成不了博学之人、抱识之士,永远当不了学者型的作家。”
其实,文艺创作需要的就是“混沌不清”,庄子用一个混沌被凿七窍而死的寓言故事,就深刻地告诉了我们这个道理。过于理性的人,不见得就能成为一位好作家;很多大学者,文章写不好。我们鼓励作家多读书,学问渊博一点,但一位作家能成为好作家,最大的天赋就是感受力。
在《悲喜交加带来的思考》一文中,孙惠芬坦率地说:“我不是一个容易快乐的人。最初走上文学道路,与我总能陷入悲喜交加这样一种情境有关。”“悲喜交加便成了我日常光顾最多的情绪。从不会投入地快乐,从不会快乐得忘我,大喜之时,总能触摸大悲的存在。应该承认,最初的写作,跟悲喜交加这种情绪对我的困扰有着深刻的关系”。她说:“将这种对生活的体会转换成文字,将这种困扰用文字来缓解、稀释,是我开始写作时在劫难逃的选择。”
那么,孙惠芬为什么能有如此优秀的感受力?为什么她总有那么多的小说要写?她的散文《点燃一星前行的篝火》泄露了秘密。我读完这篇短文,非常震撼,能够如此彻底地袒露自己的作家不是很多。当然,很多作家是并没有什么可以袒露。这篇文章,让我看到了孙惠芬的写作天赋来自哪里,懂得了她为什么有如此好的感受力。
她在文章中说,抒发心情是她创作的唯一动机。她是有话要说。当她“一点点熟悉了小说这种抒情的工具”,(注意,她是把小说当做“抒情的工具”,而不是叙事的工具。)她的心情一点点疏朗了。可是,后来,她发现,“这疏朗了的空隙却不是拨散了乌云的天空,而是抽漏了底的海洋。”“随着我创作年龄的增长,我发现那心情的丝团被一缕缕抽出后,现出的是可怕的深渊一样的孤独,它好像藏于深井下面的井水,被一些丝丝缕缕的心情一样的浮藻覆盖着,那丝丝缕缕的心情,只是它的面貌,而它的内部是孤独,或者说,那最初的心情,正是从这深处的孤独里长出来的,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应该承认,一些年来,因为写作,我越来越多地触摸到内心深处的孤独,在白日喧嚣而沸腾的日光下——我是那么容易感受日光,在夜晚寂静而深远的漆黑里——我是那么容易体会漆黑。或许正因为对白与黑太敏感,太善于感受和体会白与黑了,孤独感便纷至沓来,潮水似的,一浪又一浪,于是,毫不犹豫就拾起笔来,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读了这段渗透着作家血痕的文字,我们也就知道孙惠芬过人的艺术感受力来自哪里了。也才能懂她的那句话:
孙惠芬的散文语言,很朴素,但又饱含激情,那种朴素是“清水出芙蓉”的朴素。她不像很多散文家,一拿起笔,就装做学富五车的样子,引经据典,甚至抄录史料。其实,这种所谓的文化大散文的写法,是很可怕,和无聊的。学问要来自生命深处,像曹雪芹、鲁迅那样,那种学问是真正的学问,是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的学问,那也是“自然”。像钱钟书的《围城》就已经有点不太自然了。何况别人呢?周作人批评唐宋八大家,就是因为有点“装腔”。中国古人填词做赋,也是忌讳掉书袋。唐人诗歌的妙处,就在于自然,而不是所谓的学问。宋代学者严羽就严厉批评了宋诗的学问化。他说: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
孙惠芬的天分,是一般人难及的。她的语言很自然,读起来,非常舒服。她的写作,完全是生命的自然歌吟。她说:“在这个海洋里,语言被感觉击成一串串泡沫和碎片,捕捉这些泡沫和碎片让我快乐以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