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是当代台湾散文家中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她的散文不仅涉及题材广泛,而且融入了达观开朗的人生态度,其中诸多寄托乡愁的篇章,文笔舒放自然,典雅隽永。琦君故里瓯海是道地的江南山水之城,文人辈出,在这里,诗人谢灵运曾泛舟塘河,登高眺海,留下“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的千年佳句;新文化运动前驱、弘一法师李叔同写尽“一生三变,万般从容”;散文大家朱自清为梅雨潭的“绿”深深折服;而作家琦君以故乡为背景创作的《橘子红了》,更成为海内外中华儿女寄托乡愁的重要载体。
11月29日,临近岁末之际,琦君故里迎来了第五届“琦君散文奖”颁奖典礼。“琦君散文奖”由十月杂志社和瓯海区人民政府共同设立,意在奖励海内外公开出版的以书写乡情乡愁、地方文化、生态自然为主题的散文和非虚构类书籍。前四届获奖者包括黄灯、张炜、鲍尔吉•原野、周晓枫、李修文、苏沧桑、贾樟柯、沈芸、半夏、彤子等。
在浙江温州瓯海区三溪中学琦君文学馆,一个桂树环抱的雅致院落中,作家李敬泽、祝勇、刘大先分别凭借《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故宫六百年》《故乡即异邦》获得第五届琦君散文奖“作品奖”。已故作家胡冬林的《山林笔记》获得第五届琦君散文奖 “特别奖”。
身为中国作家协会,李敬泽曾经给很多人颁过奖,然而在桂树掩映的夜空下,在一个寄托着游子乡愁的院落中接受一个文学奖项,对他来讲还是非常特别的经验。
他的目光里有世界和万古,他的散文写作一直在起源处辨认中华文明的内在根性与外在风度。这一次,他从文明史的角度重读诗歌经典,以黍离讲述“华夏自觉”的发端与存续。怀天下而忧接千古,用阐释为世界再次安排秩序,现实与书写、他者与本地构成隐秘的对照。这是中国人情感与精神方式的朝拜式回望,自毛诗而下这每个人皆身处其中的意义之河,李敬泽蹚出一条“信”的路径,走在中华诗教与道统的前端,走过少年逞才与暮年变法,走过“人”与“仁”的无数分身,转身辨认文明的先知。
刊发于2020年《十月》第3期的《黍离——它的作者,这伟大的正典诗人》创作缘起于李敬泽在疫情期间阅读《诗经》中《黍离》的感受,短短数行诗句给予他无限想象和启发,“即使今天距离诗歌刚刚诞生的年代已经过去几千年,但实际上我们现在读它还是能够感觉到强大的生命力,它与后来的人以至于现在的人,仍然可以发生强烈的对话。”受到文学经典中根性的感召,李敬泽开始写作这篇散文,一发而不可收,虽然“一开始并没想写那么多”,事实上却“越写越多”,最终写成洋洋洒洒15000余字的长文,由此李敬泽意识到,“那些原初的经典确实是有巨大空间的,也是有根的。”
无论是置于公众的视野之外还是读者的关注热点,故宫所铭刻的六百年沧桑从未变成过眼云烟。本篇《故宫六百年》是祝勇解密故宫的集大成之作《故宫六百年》的开篇之作,它以作家的专注和和学者的广博,娓娓道来,历数故宫的前世今生,赋予了伟大的故宫在中华民族历史中无可替代的文明和传承。
祝勇认为,“故宫六百年”从来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六百年当中有无数人在这样一个场域里经历生生死死、悲欢喜乐,这里包含了很多人生活过的痕迹和情感,他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表示,“当回望六百年岁月,看到的不应仅仅是物质化的遗产,《故宫六百年》这个作品,是跟曾经在故宫生活过的人的一次对视。故宫作为一个在中华民族历史中无可替代的文明载体,仍然蕴藏有待阐释的空间。”
在李敬泽眼中,即使是在互联网时代,特别是现在自媒体、融媒体极度发达的条件下,文字依然是、恐怕也将永远是人们基本的书写和交往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文章之道可以说也是文化和文明之道。反之亦然,有文化和文明存在就会有文章,“假设我们现在问有朝一日还有没有小说?这其实很难讲,但是文章将是永远存续的,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散文是最宽泛最活跃也最没有边界的书写方式。”正因为无法确定散文确切的边界,李敬泽认为我们时代的文章之道正受到极大考验,“有时‘媒介即信息’表现得非常突出,互联网的传播方式势必影响人们表达和阅读的某些前提条件。文章不外乎叙事、说理、抒情功能,因此在这样一个媒介即信息的时代,如何说理,如何抒情,如何叙事,都面临着考验。”
写作时的李敬泽是安静甚至寂寞的,在颁奖现场,他提到诗人谢灵运到瞿溪曾写下“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这样的诗句,而他这次写作经历也如同诗句中所描写的一样,清寂安然,“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大的动静和热闹”,他决心永远做个学生,“永远向着山月、树木、溪水敞开,向着这个世界的复杂变化敞开,也向着无穷无尽的知识和思想敞开。”
这是一首父与子、个体与故乡、死亡与承续的抒情多重奏,也是一则时代大流动背景里的乡土社会学观察。每个亡灵都会经历两次安葬,一次以现实,一次以言语。大先以梦境打开封存的记忆,情感的暴风雨消声为雾气氤氲的低语,伴之以抽丝剥茧的理性分析。在故乡陪伴父亲度过最后时光的亲情体验,与地方道德生态、传统礼仪细节、新农民的生活追求等观察相牵连,于新与旧、我与他之间呈现千姿百态的乡土形态。经由缺失与离别成为有故乡的人,成为背负着乡土幽灵的最后一代人,是这代书写者的命定。
刘大先更为人所熟知的身份是青年评论家,正如他在发表获奖感言时说的,“自己并非一个专业作家,但是我觉得每个人都是有故乡的人。”他感到,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大时代当中,人们与故乡的感情,那种内心充满的难以割舍的情绪,跟琦君的散文有着深刻的一致性。刘大先此次的获奖篇目《故乡即异邦》正是一次对原乡的回溯。——即便他早已敏锐地察觉到,几十年间发生的变化使个体生命遭遇了强烈的冲击,无论是对人本身还是对人之情感的认知,都已经完全与“乡土中国”判然二分了,“现在我们处在一个流动性特别大的社会,我们的身体在流动,信息在流动,技术在流动,一切都在不停流动。这个过程当中,因为外部世界不断的变化,个体很难形成对世界的稳固认知。当下,唯一能够让我们重温稳固感的恐怕只有一个人的过去和来路”,尽管事实上人们不太可能返回原乡,“原乡”大多时候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和想象当中,而对原乡的书写仍然是有其价值和意义的,在刘大先笔下,书写“回不去的故乡”是“对自己过往的理解和告别”。
除却自己的获奖作品《故乡即异邦》是更为直接的对原乡的回溯,由评论家视角审视此次获奖篇目,刘大先认为,另两位获奖者祝勇和李敬泽的文章,分别从物质文化层面和精神文化层面温情地记述和回溯了古典中国,而这个过程实际上是对传统再认知的过程,“一切关于过去事物的回想和书写都是跟当下息息相关的,我们不可能书写一个纯然跟当下不发生关联的过去。当我们回想过去,一定是某一事件、某一事物、某一文化在当下的心灵中激荡出了它的回响。这种回溯指向一点,即传统在当下意味着什么?可能意味着她仍然滋养着我们当下的生活,这个时候作家的发现和书写也就应运而生了。”
散文可能是与当下生活关系最为密切的文体,但人们对“什么样的散文才算是好散文”的看法仍然莫衷一是。在刘大先看来,价值判断,尤其是对文学做价值判断充满了主观性,“我没办法说什么样的是好的,什么样的是坏的,因为散文文体对于每个人来讲都是最日常的,语文课本上大部分篇目是散文,生活中我们读的最多的是散文,写的最多的也是散文,这些日常令这个文体看上去似乎特别容易上手,几乎人人都写过散文,但是要写好散文,达到公认的好其实特别困难。正因为似乎人人可行,而对文学的判断又是特别主观化的,因此对什么样的散文是好的很难获得公众一致的认知。但是新世纪以来,也涌现了很多名家,从刘亮程到李敬泽、周晓枫、李修文、李娟,他们各有特点,有的人才华横溢,有的人有非常丰富的知识储备,有的人则一片天然。”
“修辞利其诚”,刘大先认为,散文最宝贵的,也是它与虚构的小说或理论性强的论文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散文“是真诚的,需要自己先投入感情,才可能激发其他人心目中的感情,散文是以情动情的。”刘大先坦言,他本人的审美趣味并不钟情那些过分情感化的处理甚至泛滥的抒情,在试图保持客观、冷静、中立的态度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散文“有节制”的情感流露,“我喜欢的是培根和蒙田式的随笔,具有知性魅力的散文,尽管超然释怀显然是无法达到的境界。同时我想写东西一定是动了感情的,无论何种情感都不可能打动所有人,但是一定会触动某一部分人,这似乎可以认为是优秀散文的初步门槛,每个人都不可能是冰冷的机器或者完全理性的个体,一定在某个时刻某种境地有情感流泻出来,而散文的动人之处就在于这些情感的出口和缝隙之中。”(文/中国作家网记者 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