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曾在《典论·论文》中强调了文章的价值,认为文学创作是有关治理国家的伟业,是万世永不消亡的大事。历史千年流转,中国文人渐承传统文脉,欲兴文章气派。笔墨之中,皆为风骨。
在11月6日举办的贾平凹散文创作现象学术研讨会暨《自在独行》发行百万册纪念仪式上,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张清华提出了“文章的复兴”这一视角。他认为,贾平凹的散文集《自在独行》发行达百万册,不只是一个作家的现象,也是属于整个新文学、整个当代文学的现象;这本散文集除了自身的思想、艺术魅力,还涉及到更大的命题。他期待与会作家和学者的研讨能推动对贾平凹散文、对中国散文传统的学术研究,推动当下散文创作。
“从‘文章的复兴’来谈贾平凹的散文创作,是很好的视角。由《自在独行》的发行盛况重新认识、思考中国的文章之道也具有深远意义。”中国作家协会、书记李敬泽认为,谈中国的文章传统,实际上就是要从一个更大的历史背景、更深远的历史脉络里观察具体的写作。中国的文章传统,在近现代经历了断裂后的重新建构,在建构过程中大家对古典传统各取所需。时至今日,写作者需要重新把自己放到作为中国文化之根本的文章脉络中去,不断地重新思考:在现代背景下,特别是在新的时代条件、新的文化条件下思考何为文章,贾平凹的散文创作可以成为一个参照的范例。
“其实到今天,文章是一个开放性的概念,是一种泛指。”张清华补充到,谈复兴中国的文章之道,其实是要通过文人复兴接上中国传统的文脉,更多的是一种文人情怀,以文人的实践来重现、延续一种文学的立体性。就像中国文学史上发生过多次古文运动一样,古文运动不是要回到古代,而是向古代学习和致敬,寻找它重要的传统。当代文学在新时期这样一个开放的格局,不断的变革当中,是不是也要向着中国原有的文章学这样一个古老的命题探索?以何种方式探索?这些都需要文人来寻找答案。
回到贾平凹的散文创作,他认为:“如果说作家是在写散文,那么文人是在写情怀。贾平凹是有情怀的。他的创作不只是文类意义上、现代意义上的散文概念,而是有可能朝向中国传统的一个非常多维的、复杂的、丰富的文章传统来复归。”
新文学诞生已逾百年,新时期文学也走过了40年的历程,大历史中包含了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性。新文学如果最初是一个宁馨儿,那么经过一百年它不再稚嫩,又将走向何方?
“古代文学讲文章学,但是现当代文学不太讲了。现代以来,文章和文学走了两条路。以鲁迅、废名为代表的作家,既是小说家又是文章家,曾给文章带来了一股新气,但后来的作家没有这样的功底,或者不需要这样做了,文章的基因就断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散文家孙郁追溯了新文学以来文章消逝的历程。在他看来,新时期的汪曾祺、孙犁也称得上是文章家,但最终年迈,只留下一些名篇。贾平凹就恰恰在这时候接上了这一文脉。
“平凹先生与汪曾祺、孙犁又不同,他在西北大地里和山川、河谷、古老民风互动,无师自通,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六朝以后,一直到元明清的中国辞章的妙处。对辞章的考据、对风物的把玩都与传统士大夫多有相似,恰恰是鲁迅他们那一代作家身上有的东西。”孙郁认为贾平凹的写作没有旧式文人的迂腐、沉闷之气,反倒是把古人的韵致和五四以来周氏兄弟的传统奇妙地结合在了自己的文体里,形成了自身独特的文风,既受益于文章传统,又开辟了一条新径。
《十月》编辑部主任、青年评论家季亚娅谈到,关注文章复兴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强大文脉的必然爆发,是从中国文化整体重构的层面上来观照。“其实贾老师以散文而闻名文坛是在80年代,这个时期特别注重作文章的还有汪曾祺、孙犁,而且孙犁对贾平凹推崇过这种写法。”她认为,贾平凹写作里体现的中国人的人生感、乐与哀、入世与超脱的感受,打通的是整体文化重构之下的大众的心灵密码,即中国之心。
张清华认为,以贾平凹的散文创作为参照,新文学的发展大抵存在着两种方向的运动,一种是向着现代性、向着世界性,另一种便是向它自身的传统和内在逻辑致意。
研讨会上,贾平凹谈到了自己的写作体悟:“在作品里,我总觉得要写一些天地人心奥妙的东西,或者提出一些人生的经验、生活的智慧。积累这些东西,肯定要随着年龄、阅历各方面的思考,才能慢慢增加。”在他的身上,文人身份是愈加明晰的。以文人身份写作,是对文章之道最虔诚的探索。
“文章之法,浑然天成。”谈到贾平凹的散文美学,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陈晓明认为可以用知人伦、知自然、知人心、知天命来概括。如果说唐宋八大家、汉魏之文要成不朽之盛事,下笔高昂,贾平凹的散文写作就是放低的姿态,把物放在了和人平等的位置,对人无褒贬,多以悲悯之心相待,书写的是生命的本分。不宣扬“文以载道”,四个“知”中反映的是更具民间性的中国传统。
诗人欧阳江河表示认同:“与许多作家要拔高、升华思想不同,平凹不在作品中升华自己的日常,甚至很多地方是低于写作的,这个‘低于’的概念在写作中很少存在,他的散文是‘凹’的东西,比小说世界还要低的东西,一般我们就扔掉了,但在他那里就是可贵的书写。”《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编审王兆胜也认为贾平凹是“小叙事”,但“真情写余,闲心求道”,背后聚焦的是宏大的本质,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气场于其中。
沈阳师范大学教授贺绍俊从语言的角度进行了分析。在他看来,古代文人写文章时就是面对文字语言,他们眼中的月亮、江河都不再是纯粹的自然景物,月亮、江河就是一个个的语言世界,包含着非常丰富的人文内涵。贾平凹也是如此,在语言中注入了生命的活力,打通了人类现实生活与文字世界的通道,为建设新文学的文学语言作出了努力。作家李洱深有同感,他说到:“语言塑造了记忆,贾平凹就不断地深陷于、沉浸于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几乎是要被中国现代社会遗忘的。他以中国散文的良知,打捞着宝贵的记忆。”
青年作家刘汀认为,贾平凹的文章里带着一种苏轼、张岱那样“乘兴而去、尽兴而归”的味道,文章里的真诚,是大作家的赤子之心。
“他无意于将来要当作家,只是什么书都看,看了就做笔记,什么话也不讲。当黄昏一人独行于校内树林子里,面对了左右杨树上那长疤的地方,认定那是人之眼,天地神灵之大眼,便充裕而坚定。”贾平凹先在《自在独行》中这样回忆自己的大学时光,令人读来慨然,或许那眼,便是他的文学,他后来的文章与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