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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刚爱观众但做不了自己

  从《一九四二》开始,冯小刚如何失去市场,又如何在创作重心的转变中重新找回他的观众,他的风光与落寞或许是最适合反映中国流行话语体系,以及中国电影主流表达方式更迭的样本。

  这是抖音今年春节发起的四位名导合作项目中冯小刚的简介。不同于王家卫的《重庆森林》、陈凯歌的《妖猫传》、张艺谋的《英雄》,冯小刚的《芳华》并不是他一以贯之的创作路径。

  2017年《芳华》的14.23亿票房和良好口碑是冯小刚电影生涯的又一高点。当年内地票房排名第八的成绩虽然不比20世纪末21世纪初,他凭冯氏喜剧在贺岁档竞争中那般所向披靡,但经历过《一九四二》以来的屡屡挫败,主打特定人群集体记忆的《芳华》的成功,成为了冯小刚“商业片名导”生涯进入第二十个年头的慰藉和新希望。

  最新上映的《只有芸知道》是《芳华》温情风格的延续,冯小刚说,这是一部使人相信爱情、珍惜生命、觉得暖心的电影。

  年过六旬,想要直面本心的冯小刚,放下了他熟悉的喜剧套路,放下了对宏大场面、史诗纪录的执着,真诚地拍了一部更加接近其私人情感及表达欲望的电影。他在微博上袒露心声,说曾经冯氏喜剧的嘻皮笑脸是他借以嘲笑世态和自我的铠甲,一直以来他其实都在藏匿本性,“羞于赞美羞于浪漫羞于深沉”。

  尽管最终《只有芸知道》反响不佳,上映23天1.58亿的票房,以及目前6.5分的豆瓣评分,不仅没有延续《芳华》的惊喜,甚至是他目前全部作品中市场和口碑表现的倒数,但我们认为,“英雄老矣”的感慨不是讨论的终点。

  在将近15年的时间内,冯小刚都是中国电影市场最为人民喜闻乐见的导演,他拍什么,中国观众就爱看什么,他的口味,就是中国观众的口味。当其他导演追随着自己的创作母题,或沿职业化道路进发时,冯小刚始终是在研究市场喜好的那个人。

  从《一九四二》开始,冯小刚如何失去市场,又如何在创作重心的转变中重新找回他的观众,他的风光与落寞或许是最适合反映中国流行话语体系,以及中国电影主流表达方式更迭的样本。

  22年过去,每逢年岁更迭,无论是看过还是没看过这部老片,人们仍然热衷于用这个句式来抒发他们辞旧迎新之际的感慨。那时的冯小刚大概也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他人生,以及中国电影市场的一个重大转折点。

  那年,在北影厂韩三平、北京紫禁城影业张和平等一批掌握着人民群众看什么电影的领导班子的示意下,年近不惑的冯小刚接下了拍贺岁档电影这样一个新鲜从香港电影市场移植过来、内地未曾有导演干过的活儿。

  先是《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开拍不到十天被叫停,附赠一个《我是你爸爸》被毙的消息,刚从编剧和电视剧导演转到拍电影这条路上的冯小刚,迎面就撞上了电影局领导班子重组,北影厂权力受到约束,严抓风气的整顿时期。

  跟着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郑晓龙和风头正盛的小说家王朔,平民子弟冯小刚进了北京文化圈,赶上了《编辑部的故事》的趟儿。福兮祸所伏,不过几年,针对王朔痞子文学、“灰色人生观”的人文精神批判席卷而来,好不容易介入到精神文明层面讨论的冯小刚,成了需要被重建的那一个。

  好梦公司的好梦时光结束了。王朔留下一句“你有机会活,不要一起死”出走美国,留冯小刚在国内度过了一段“心情一片灰暗”的日子。那是冯小刚电影生涯第一次重大挫折。他形容那时的自己是“被打入另册的导演”,甚至想过走第六代地下电影的那条路。

  冯小刚回忆,“如果《一地鸡毛》和《月亮背面》(顺利播出),包括我们被毙的《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和《我是你爸爸》,我们可能就直奔《我不是潘金莲》这路子上来了。这中间就兜了一大弯儿,因为你要生存嘛。(当时)所有人说,千万别给这丫投资,这丫的电影就没一个他妈能过的。”

  转机很快到来。韩三平找着失魂落魄的冯小刚,说“作为厂长,我有责任把你打捞上岸。”张和平也说了一句极其类似的话:“我得给你捞出来,干活。”他们没打算用冯小刚拍主旋律电影,而是摩拳擦掌要干一件符合90年代气质的事情。

  对当时这一批50年代生的影视人而言,他们的起点是贫瘠的十年,既被70年代的集体性怀旧情绪裹挟,又在80年代从浓烈的政治斗争氛围中解放出来,到九二南巡中国市场的正式开放,他们颠覆传统话语体系和影视作品传统生产方式的创造力伴随着社会的巨大变革爆发出来。

  冯小刚第一次做导演,就是在北京电视艺术中心拍的《北京人在纽约》。当时郑晓龙靠着自己和父亲的关系,拉到了三九胃泰的赞助和中央银行150万美元的贷款,并以国内、海外版权换来了央视5分钟的贴片广告,实现了中国电视剧的第一次市场化运作。

  将香港80年代起流行的贺岁档概念移植到内地则是电影产业对90年代的呼应。根据韩三平提出的观赏性、高票房、市场走向、拍社会热点问题的要求,冯小刚拿出的剧本叫《比火还热的心》,也就是后来的《甲方乙方》。

  电影改编自王朔的《你不是一个俗人》,和1989年另一部根据王朔小说改编的《顽主》套路一以贯之,将小悲大喜的荒诞笼罩在寻常的市民生活之中,折射社会现实又坚守着大众文化的“二老铁律”(让老干部满意,通过审查;让老百姓高兴,保证收视),以本土生活经验构成了笑点的来源。

  这种阴阳怪气的讽刺,或者总结为一种“捉弄”,完整地延续了王朔的风格,颠覆“两报一刊”那套失效了的话语体系,以京派文化圈特有的调侃、暧昧批判反思剧变的社会。不过冯小刚也曾援引摄影师张黎对他的评价,以说明自己和王朔的不同,“王朔对真善美的调侃是发自肺腑的,你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骨子里你是古典主义浪漫情怀。”

  冯小刚理解的受市场欢迎的电影,得是“在现实中承受苦难的人,在电影里要获得解脱”。呈现到《甲方乙方》里,就是一群青年围在一起做一件荒诞、十分理想化的事情,让卖书的板儿爷过将军瘾,送过腻舒坦日子的大款下乡吃苦,让嘴松的厨子体会义士为守口如瓶付出的代价,让出婚房圆癌症患者的团圆梦。

  基调明亮,笑中带泪,沉入市民的内心世界,并终以温情的结尾收场。戴锦华评价早期冯小刚的创作脉络是“一个小人物的故事,一个温馨的苦涩的喜剧。”

  总共拍了45天的500万预算小成本片,最终拿了3600万票房。《甲方乙方》是最早实现以小博大的片子。

  中国导演协会当时还专门为《甲方乙方》庆功,但滕文骥对冯小刚说,“这不是为你个人,是为了鼓励大家为中国电影救市。”所以与其说冯小刚是反叛传统的代表,不如说是开始重视市场的行业风向扛着冯小刚顺利跨到了商业片的路上,还恰好成为全中国走在最前头的一个。

  不卖座的冯小刚一下子变成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冯小刚,次年《不见不散》票房也大获成功。在贺岁档第三部《没完没了》的见面会上,冯小刚的发言狂妄又理直气壮:“进口大片,除了《泰坦尼克》,没有片子打败过我,《拯救大兵瑞恩》都输我几百万 ,包括成龙的片子。两年了,《甲方乙方》1180万,《不见不散》1300万,年年打胜仗,今年还能打胜仗。我觉得今年最少5000万。”

  也是从《没完没了》开始,王中军和王中磊这两个名字开始和冯小刚捆绑出现。当时,这家日后的民营影视三巨头之一还叫“华谊兄弟广告有限公司”。

  拍完贺岁档三部曲,韩三平答应让他拍《一声叹息》,也就是1996年被毙掉的《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3000万票房,当年国内票房排行第三,但最终没入围金鸡奖,有观众撑腰的冯小刚公然呛声金鸡,闹出了“冯小刚永不参评金鸡”的风波。没上过电影学院的冯小刚以观众为自己的底气,“我的信心来自于我的广大的观众,来自中国人民对我的支持和喜好。”

  那年11月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演讲上,冯小刚自称中国电影的殿外人。第四代把死了门,第五代关严了窗,第六代从地底下钻了出来,好说歹说都被算进了中国影史,而他自己“即便就是进去,也没有我下脚的地方。”

  “有两种无形的偏见,一是市场火爆的影片必然流俗,必然艺术性差;二是认为我是拍电视的而不是电影科班出身,半路出家拍出来的不会是艺术品。”于是冯小刚定位自己,是在宫殿旁建了个耳房,“我再往宫殿里一看,那里面太挤了,想让我进去我都不愿往里钻了”。

  风头正劲的冯小刚收获的最多批评是商业,但唯有姜文的提点让冯小刚出了一身冷汗,“小刚,你应该把葡萄酿成酒,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杯又一杯的鲜榨葡萄汁。”冯小刚自我反思,自己是在“把电影当饭吃的档次”上,但偏偏观众们很乐于买冯小刚的帐。

  对于冯小刚和他的冯氏喜剧来说,他们完成了“破”的任务。刘震云评价冯小刚的电影开创了中国电影的另一种话语体系和叙述方式,而早期影响冯小刚最为深刻的王朔“对中国话语习惯的颠覆,一点不亚于鲁迅。”戴锦华认为,冯小刚一度是大众文化的示范者,“他确实给这种普通民众小人物提供以那样一个半小时的快乐。”

  在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尹鸿看来,冯小刚当时的电影一定程度上是对中国现实更加线年代后半期的中国现实或者中国人的心态,也许在冯小刚的这些所谓的商业电影中我们还能感受到某种真实性。”

  大众消费电影的观念和流行话语体系被冯小刚、王朔改变的同时,资本也给电影市场带来了活力。2001年底,新《电影管理条例》获得通过,国家开始鼓励企业、事业单位和其他社会组织以及个人以资助、投资的形式参与摄制电影片。华谊成为第一批拿到电影拍摄许可证的民企。

  民营资本的介入,联合电影创作思路和大众口味的改变,在这样三线转向的交汇中,中国电影环境迸发出新的活力。而介于资本、国民和电影艺术中间的交汇点,就是冯小刚这样不羞于谈论商业,并积极跟随政策、市场环境、观众审美情趣主动进行创作调整以适应市场的存在。

  “年轻时也是理想主义,觉得钱是王八蛋。后来变现实主义改尊重欲望了。”在媒体采访的时候,他多次强调市场的概念,在之后的贺岁片《大腕》和《手机》里,进行了外资引入和广告植入的市场化运作。到此为止,挂着冯小刚名字的电影,从未掉出过内地票房当年的前三名。

  到《天下无贼》的时候,冯小刚的喜剧在结构上有了质的飞跃。虽然依旧是比较纯粹的单线叙事,但电影不再依据小品式的抖包袱写法,而更靠近情节剧的模式特点。三路人马,围绕一个目标,在一个特定的环境和限定的时间内,依从各自的目的行事,进而发生矛盾和戏剧化冲突,以情节推动情绪和人物心态变化。

  这是好莱坞式的经典编剧形式,意味着程式化但一定有不错的市场效果。戴锦华用“工整”这个词来形容《天下无贼》时期的冯小刚,分外恰当。喜剧的元素依旧精彩,但“《天下无贼》已经成了某种正剧,而不再是喜剧。在这个影片中,冯小刚所表达出来的一种对于秩序的尊重,超过了此前的冯小刚电影。”

  “冯小刚似乎丧失了他此前的那种鲜活的、每一次都会有很多很多令你意想不到的东西迸发出来的(创作力),而相反的,我们遇到的是一个流畅的、工整的、完整的、温暖的,同时是一个标准的大众文化。”

  这也意味着,冯小刚在对市场的控制力上更进一步。他开始脱离冯氏喜剧的范式,先向挂着笑脸的正剧方向做出尝试,试图承载轻松谐谑之外更广阔的内容。《天下无贼》成功了,而且其达成的成就是时至今日,冯小刚在感慨过去风光日子的过程中,仍会用到的素材。

  “时光倒流回到2004年,那一年《天下无贼》在贺岁档上映,那是我第一部票房过亿的电影,那时不兴为庆祝票房出海报,完成了内地的路演,我们包了两节车厢,命名“天下无贼”号,葛优,华仔,刘若英,李冰冰,张涵予,王宝强,还有一众媒体人,一路喝着聊着采访着,浩浩荡荡杀奔香港做首映。一路上发行的人不断传来捷报,大家彻夜在京港线上狂欢。今夜回想起来那是何等的豪情。自那以后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

  接下来的五年时间也确如他所说的,当拍喜剧的冯小刚开始迷恋大场面、大制作,接连推出严肃正剧题材的《夜宴》、《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电影依旧大卖。

  虽然《夜宴》口碑滑坡、毁誉参半,《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被批评催泪弹的迷雾之下,缺乏更深刻的真诚反思,但观众就是买“冯小刚”这三个字的帐。

  “生活就是这样,你所有经历的东西一定都是有营养的,没有白走的路。如果从那边直奔这儿而来,谁看你这电影啊。”贺岁片的铺垫让冯小刚赢得了观众的好感度,“看他电影好玩儿有意思”。这种信任有一种惯性,当他尝试自己电影创作可掌控的边界时,冯小刚这个导演IP的力量真正呈现出来。

  在拍《集结号》时,冯小刚不是没想过那种他调侃欧洲评委会喜欢的结局,“比如谷子地最后没有走到兄弟们的坟前,手里拿着半个干馒头,冻死在路上;或者他没有帮兄弟们讨回公道,疯了。”

  编剧刘恒坚决反对,“小刚你要知道,观众是相信神话的。神话是什么呀?就是英雄最后会站在山顶上!谷子地不能死!”小刚也想,“它可是一个一千万美元拍的电影,不能满足小众的想法。”于是安排了最后的鸣枪仪式,“只有这才让人心里不堵得慌。”

  无论题材如何变,想大众之所想始终是这段时期冯氏电影的创作根基。甚至一定意义上,可以认为大众的美感,就是冯小刚的美感。

  使用观影门槛较低的线性叙事、连贯剪辑,添加适当的催泪煽情桥段,辅以人民群众乐于且易于接受的温情大团圆结局,这一范式总结下来并不复杂,也谈不上高级,但总能恰恰好打中大众的泪点,找到那一盆母亲洗好的西红柿,那一封沾血的家书,又铺陈好让观众宣泄压抑情绪的出口,让家人冰释前嫌、英雄终得平反,就是冯小刚的本事。

  冯小刚在中国内地电影市场所向披靡的表现,直接助推了2009年华谊兄弟的上市。据统计,2006年到2008年,国产电影排名前十的票房收入有15.57%被华谊收入囊中,票房收入仅次于中影集团。当时华谊兄弟(300027)的开盘价63.66元,收盘70.81元,最高的时候一股能卖到91.80元,当之无愧的中国影视第一股。

  这期间,冯小刚又折返回他最信手拈来的冯氏喜剧的路上,在2009年弄出了一部创华语电影票房历年新高的小成本爱情喜剧《非诚勿扰》。

  这部电影还成功把昔日好友王朔召唤了回来,二人合作拍了一部续集,还是十几年前王朔冯小刚式对社会、人际和人生不着四六的拐着弯的调侃。影片市场表现也不错,排到了当年第五的位置。

  冯小刚在2013年的自传《不省心》中,特别回忆了美国柯达公司宣布破产的那个时刻。“一个时代翻篇了,挥之不去的是胶片留在心里的味道。”《一九四二》成了冯小刚用胶片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也成了其战无不胜神话的终结点。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刘震云把《温故一九四二》这本小说写出来的时候,冯小刚就想把这个关于饥饿的故事拍出来,而且是越多人能看到越好。甚至在他的自述中,之前拍贺岁片兜的圈子,都是在为《一九四二》积攒观众基础。

  电影在11月上映,冯小刚有意避开了属于贺岁档的12月,并强调这一次导演的表达欲望超越了讨好观众的市场考量,“《一九四二》没有乐子、没有热闹、没有红火,有的只是历史的真相。”

  由于这极其远离冯小刚所拥有的生活经验,又需要足以驾驭史诗的叙事能力,《一九四二》拍得极其痛苦。“每天风里土里,咬不完的牙着不完的急,渐渐度日如年。对电影的爱越来越淡,对这样的生活也开始感到厌恶,也许真的到了要和它说分手的时候了。想想合约里还有四部影片要拍,怎么挨过去?拍电影如果没了企图心,就像没有欲望还要,就剩受罪了。”

  为了实现刘震云所写的灾民逃荒“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大场面,冯小刚每拍一次至少就要动用2000个群演,费用在35万元左右,而这样的戏,全片总共大约30场。当时的制片主任胡晓峰看到这八个字就害怕,央求刘震云手下留情,刘震云大笔一挥,改成了“漫山遍野”。

  这样的煎熬、困难、望不到头的消耗,加上拍摄沿途的暴土扬烟、杂乱无章,那时冯小刚总盼望着下雪,“希望一场雪接着一场雪,把所有的不堪都深深地掩埋,我年事已高,我恐惧看到真相。”

  电影首映日的票房2600万,并没像王中军预测的那样,成为首部票房单日过亿的华语电影,甚至没有超过《唐山大地震》的3620万。投资3.5亿,最终票房3.7亿,冯小刚的电影自1997年以来第一次赔了钱,而且赔得不少。

  “有点像谈了十几年的恋爱终于领证结了婚,新婚之夜远没有当初想的那样蓄势待发,魂飞魄散,该看电视看电视,该织毛衣织毛衣,谁也没有不待见谁,媳妇也确实是好媳妇,就是有点不咸不淡。

  观众们突然不像以前支持《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一样,为冯小刚买单了。这让他很是受挫,“我随随便便拍的电影,一个星期卖4个亿,我认认真真拍的电影不卖钱。”电影上映期间,冯小刚前所未见地在微博上转发了总共35条观众的影评。

  消极了两年,冯小刚复出便迅速拍了《私人订制》,想要退回自己的安全区,继续讲他的喜剧故事。虽然模式上复刻了《甲方乙方》,但可以明显感觉到,冯小刚原先暧昧的讽刺变得非常尖锐,尤其在李诚儒的那个单元,甚至是带有和观众抬杠的自毁情绪。

  虚构的雅过敏症和总能获得十亿票房的俗人导演设定,冯小刚几乎是在明示,李诚儒饰演的这个俗到家了却备受全国观众喜爱的角色,就是曾经创下贺岁档神话的他自己。“全国观众对你这一腔俗血的殷切期待”,现在冯小刚要用换血这样的荒诞手段来告别。

  面对最终得以进入雅境界的李诚儒,冯小刚借李小璐的口说出了看完《一九四二》后,那批还惦记着拍合家欢爆笑贺岁片的冯小刚的观众内心深处的担忧:“那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他拍的喜剧了!”

  呼应《甲方乙方》的“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冯小刚本想在《私人订制》结尾来一句“2013年就要过去了,我有点儿害怕”,但“大家都批判我,觉得我怎么回事,你贺岁片还不让大家高兴点。他们说,你应该让葛优说,‘2013年就要过去了,我对今后是充满希望的’,我又说不出来。”

  这样未必真诚、怀抱赚钱目的、附带些许无伤大雅的批判的喜剧电影,本是冯小刚擅长的,《私人订制》7.13亿的票房也算做到了冯小刚的平均水准,但让他明显感受到危机的是,原先他摸清的那套观众所热爱的话语体系失效了。

  《私人订制》口碑遭遇滑铁卢,豆瓣上的评分现在仍是他所有作品的至低点。“小钢炮”连发6条微博怒骂了影评人的品味,但在他的自评里,也只给《私人订制》的完整性打了5分。

  当年还有个很严重的评论,尹鸿说,冯小刚已经失去了拍喜剧的心境, “一个悲愤的人是做不了喜剧的,他既无法对社会现实以幽默面对,他捕捉不到时代的精神。现在,他偏爱严肃题材,也许和年龄心态有关。”

  那两年最受欢迎的不再是冯小刚的市民喜剧,而是2012年上映的《人再囧途之泰囧》。首破华语片10亿票房纪录,开启中国内地电影市场新发展阶段,将被载入中国影史的下一个传奇商业片导演的名字,叫徐峥。

  独资投拍《泰囧》的光线传媒因此跻身国内顶级影视制作公司的行列,股价也在之后的两年内步步走高。而在骂声中收获7亿票房的《私人订制》没有为华谊带来后续的经济效益,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华谊的股价一路下跌,直到2013年周星驰《西游·降魔篇》的出现挽救颓势。

  长江文艺出版社副社长金丽红观察到文艺领域的话语体系或许已经发生更迭。曾经冯小刚和王朔用说人话挑战了两报一刊式的官线年了,政治形态的变化把大门彻底敞开,不是光说人话,还要说年轻人的话,火星人的话,甚至是魔幻线年代的年轻人们面对更多元的文化,更多样的表达,更开放的视野,对幽默的理解和消费也已经发生变化,来自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冯氏喜剧已经和这批电影市场的新消费主力军产生距离。更快的节奏,更高密度的叙事,更直给的笑点,这样一种新的商业片叙事风格成为了主流。

  自此之后,中国电影市场进入快速发展期,受智能手机普及、第三方网络购票平台的兴起和完善、票补营销策略的刺激等影响,年度票房收入和观影人次均以超过30%的高速增长,大量资本涌进影视行业,国产片的产量和票房表现都呈现出朝阳产业的气象。

  只是这一切都跟曾经的票房奇迹冯小刚没什么关系了。他的安全区正在迅速缩小,人民需要电影,但未必再是冯小刚的电影了。

  冯小刚又歇了两年,直到2015年复出,主演了管虎的《老炮儿》,还跟花10亿元收购东阳美拉70%股权的华谊兄弟签了五年的对赌协议。虽然至今冯小刚仍未正面回应过,为什么当时突然要给年近六十的自己定这样的业绩目标,但从后面几年他谋求打破自己既有经验和既有路径的动作来看,可以理解为意识到危机的冯小刚正在重新寻找属于他的市场。

  《我不是潘金莲》上映的那段时间,冯小刚在各个场合最经常提的是他的逆流而行,“大家都特艺术的时候,我就拍商业片,贺岁片一大溜。大家都开始商业片了,我就开始拍文艺片。大家都快的时候,我就慢。”

  一直以来最照顾市场情绪的冯小刚觉得现在自己可以把票房这个包袱卸下来了,“就是拍一好的电影就行了。”不过冯小刚也不是真就奔着纯艺术的路去了,更合理的解释是,他把目标观众换到了电影主力消费群体之外的另一个年龄层上。

  这来自《老炮儿》的启示。冯小刚发现,像《老炮儿》这样不针对年轻人拍的电影,可以通过口碑驱动的长尾效应达到一个不错的票房成绩和市场影响力,更重要的是,怀旧激发了40岁到60岁这批观众群体的观影欲望。

  “这么大跨度的年龄层看电影不踊跃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没有他们喜欢看的电影,电影都是给那帮孩子拍的。这年龄层的人如果产生了观影欲望,他的经济能力、各方面都远远超过90后这帮孩子。”

  2017年,冯小刚退回到自己的原点,依循着怀旧的思路,从自己最为思念的文工团时期找灵感,拍出了一部《芳华》。

  14.23亿,冯小刚的电影生涯迎来了又一个巅峰,“观众的撑场让我们陷于彷徨的导演重拾了以人为本创作现实主义作品的信心。”

  冯小刚自己分析,《芳华》成为黑马是因为观众与剧中人物产生了共情。他对目标群体的调整是有意识的。在为电影做营销宣传的时候他提到,孩子们应该带着爸妈去电影院看属于他们的电影,“那里面有他们的青春回忆,也有他们的热血芳华”。冯小刚想吸引的是他的同代人,是那些十几年不去电影院的人,是电影市场主力观众的父母。

  在《芳华》里,冯小刚寻找同代人的集体记忆。泳池边的嬉戏,挂着水珠的西红柿,练舞厅里美好的青春肉体,挂着红幔帐偷偷听邓丽君的歌曲,文工团解散前的聚会唱《驼铃》,甚至到最后一刻韩红翻唱的片尾曲《绒花》,他用高度美化的歌舞及生活场景渲染着怀旧氛围。

  真实的记忆可以残酷和灰暗,但冯小刚要捕捉的是“芳华”,他要激发的只是观众回忆中精美而温馨的部分。这也直接导致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芳华》这部电影的讨论上,存在着非常突出的代际沟通障碍。

  对芳华岁月有共感的人群沉溺在唯美中,但对没有亲身经历的年轻观众而言,理性知识和经验与怀旧影像呈现的景观产生割裂,影片自身又缺乏理性反思和自我忏悔,观众难以在其中获得是非善恶的评判,最终导致了故事系统和价值体系的脱节。

  冯小刚在《芳华》里退回到了某个时代特定人群温情的集体记忆中去,从而规避了正面的直接的严厉批判和反思。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王一川将其总结为一种精致的温情主义,“显著的怀旧之情暂时遮掩住冷峻反思或批判力度之不足所带来的美学遗憾,从而让观众在投入消费怀旧感时,于不知不觉中无限期推迟对相关人物所曾犯下的过失的理性反思。”

  很早以前宁财神就点出,冯小刚写的是他迷恋的日子,是一种活法。于冯小刚个人来说,拍《芳华》是往内心去的转向,因此呈现出来的是他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所理解的温情和柔软:时间会磨平一切伤痕,带来成熟和平和。

  到《只有芸知道》的时候,冯小刚回归到一个更加私人的情感表达领域之中,在更现代的语境下,刨去了时代大背景的讨论和群体之间的复杂关系,聚焦在一对夫妻及其周边的故事上。

  与冯小刚以往更遵循好莱坞经典编剧方式的电影不同,《只有芸知道》没有依靠强剧情来推进情感的转折和人物心态的变化,而是在男主角隋东风为亡妻罗芸完成遗愿的主线上,由不同阶段的生活琐事衔接构成。

  这种聚焦于平常生活的流水账处理方式有点类似是枝裕和,冯小刚也曾称赞是枝裕和式日式温情的威力,是“如深水一般,面上看起来只是一个包,实际的威力在水下可以压扁一个潜艇”。冯小刚也渴望在《只有芸知道》里展现这样的力量,“让人心暖一点,给爱排毒。”

  在电影里,你也能明显感觉到一种典型的中国式温情的表达。比如隐藏在“爱梅斋”“芸餐馆”里对爱人隐秘的爱意表达,比如对“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的相濡以沫式的爱情向往,比如相对稳定的生活是家庭安全感重要来源的观念。

  这一切对温情的回顾和思考在生死时刻才得以触发,冯小刚意欲在这一个特殊时刻完成回首,囊括对生死、家庭、朋友、爱情多方面的中国式人生观的集中表达,但相较于在《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芳华》的群像和大格局中进行诠释,冯小刚这次没能在《只有芸知道》里掌握好小故事的深刻表达,暴露出结构性的短板。

  冯小刚找对了新的观众,也找准了新的表达方向,在种种桥段的刺激下,观众仍可以按冯小刚所预设的,提供哭和笑的反应,这依旧是他的擅长领域。但在寻找更接近家庭和私人的中国表达的道路上,《只有芸知道》还不足以满足人们对中国式温情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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