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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炀:中国电影需要一个怎样的“封神宇宙”?

  电影《姜子牙》定档大年初一,也使得“封神电影宇宙”的开启眉目渐展。在此之前,在异彩纷呈的去年暑期档中,作为该系列首部作品,《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独领风骚,不仅取得中国动画电影有史以来的最好成绩,而且位列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二。而《姜子牙》首次被公之于众,也是在《哪吒》片末的“彩蛋”中,一句对白“姜子牙,你可知罪”所引发的种种猜想,使人们惊喜地意识到这两部同样改编自《封神演义》的电影作品将在影像文本内部发生某种互文与关联,并指向了一个更为宏大的未来愿景——“封神电影宇宙”的构建。

  众所周知,美国漫威公司根据漫画角色制作的系列电影所组成的架空世界“漫威电影宇宙”已凭借其所带动的粉丝狂热所转化生成的经济效益与文化图景,标注了美国电影自“新好莱坞运动”以来最为关键的节点。另一方面,近年国产电影接连缔造的票房奇迹,促使业者与观众在受到“漫威电影宇宙”巨大影响力的震撼与刺激之外,形成了生产、盼望与寻找市场上足以与漫威公司分庭抗礼的新生国产电影IP的自觉与期待。而作为“票房”的《哪吒》与新片《姜子牙》之间的有意连接,则恰恰让人们认识到原本“各自为战”的国产电影在产业资本与文化竞合上达成攻守同盟的可能性。因之,针对国产“封神电影宇宙”的生产与期待,实质上是电影业者对进一步拓宽国产电影在中国乃至于世界市场基本面的经济攻略,也是一般观众对能够负载民族文化的重量级电影文化品牌的诉求。那么,“封神电影宇宙”为何有可能将是最具潜力的国产电影文化品牌?打造“世界级国产电影IP”的宏愿是否能够就此实现?

  如果我们回顾明代成书的古典小说《封神演义》,就会发现这部原典所提供的宏阔史诗叙事背景与林林总总的人物角色,确实能够为一个颇具广度和包容性的“封神电影宇宙”提供巨大的影视改编来源与动能。

  从叙事时间的线性跨度来看,《封神演义》的故事从公元前1068年始,至公元前1046年终,前后共计23年,全书描写的重心是这段时间内商周之间数次较大战争。书中的阐、截二教教众及其他登场人物,合计约500余人。

  此外,这部小说的内容在成书400余年来深入人心,已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1990年代以来中国已七次将全书大部分内容改编为电视剧,以《封神演义》为题材创作的电影不胜枚举,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家也曾将《封神演义》改编为漫画、电视剧与同人文学作品,证明了这一题材深刻而广泛的国内与世界影响力。诚如聂绀弩所言:“中国的旧小说,已经失掉了小说的意义而成为历史的经典的,《封神榜》恐怕要算第一部书了。”

  第二,《封神演义》原典中关于战争、法术以及架空世界的文本内容通过影像改编视觉化呈现的效果,对电影产业链条的完备与技术水平提出了更高要求,从想象力的层面回应了当下中国电影亟待建立完整工业体系的高涨热忱。鲁迅对《封神演义》的评价是:“实不过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在著作中,将领们的骑乘工具既有以走兽飞禽如鹿、牛、狮、孔雀等为原型的异兽坐骑,又有完全虚构的如麒麟、狴犴、鲸龙、青鸾等传说神兽,还有小说作者新创的火眼金睛兽、地吼、乌烟兽等异兽坐骑;书中神仙们所住之地,如昆仑山玉虚宫、终南山玉柱洞、青峰山紫阳洞,处处都是奇境异景;哪吒托身莲花、雷震子拍翅能飞、杨戬百变之身、张桂芳呼人下马,以及“土遁”“水遁”“金光阵”“诛仙阵”等充满奇思异想的场面能否在电影中通过技术手段得到契合甚至高于民间想象的还原,完全取决于这一过程中电影制作技术力量能否成体系地得到施展。在本世纪初诸多好莱坞大片的刺激之下,中国电影产业化改革以来围绕中国电影工业体系薄弱的紧迫感从来没有消除,虽然当下中小成本现实题材影片为这种紧张焦虑打开了一个另辟蹊径的疏解通道,但是中国电影的“封神电影宇宙”及其未来所能达成的影响力无疑将成为电影全产业链和工业体系建设的练兵场与试金石。

  第三,《封神演义》中大多数登场人物的经历“留白”较多,易于在尊重原典的既有框架下进行影像化的再阐释,包括哪吒、姜子牙在内,杨戬、黄飞虎、闻仲、比干、雷震子等小说中的知名人物都是如此。《哪吒》的创作模式正是利用了这种对人物的“留白”:托生莲花、水淹陈塘关、哪吒的叛逆精神以及与龙族的矛盾等桥段都是在原典中得到了相当细致描写的段落,而类似“剥皮抽筋”“削肉剔骨”等情节则进行了符合当代审美需要的改写,李靖夫妇与太乙真人的性格特质则显然是创作者别具匠心的独创。

  《姜子牙》的创作似乎更是依循了这一套路,为人物找到了更广阔的“留白”空间:从目前释出的预告片来看,影片故事似乎发生在姜子牙72岁之前于昆仑山学习道术的时期,而这一阶段在小说中仅仅以姜子牙回答元始天尊时“弟子30岁上山,如今虚度72岁了”之一语带过。那么,电影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补足小说人物故事的“前传”,这段生平在小说中的简化留给电影作者广阔的创作与想象空间,也对创作者将人物缝合至原典,衔接至更具伸展与衍生意义的“封神电影宇宙”提出了考验。

  第四,小说《封神演义》内涵中的人本主义意识与朴素的民主价值观,与现代审美观念更为适应。有学者认为,在小说作者看来,西周与成汤之战是有道和无道、正义与不义之战,将武王伐纣说成是顺天应民,是作者有意在比附一种历史的客观规律,体现了朴素的民主思想。另外,小说里正、反两大阵营战死的神与人大多数最终都受到了“封神”的待遇,哪怕是像纣王、妲己、恶来等这种绝对的反派也不例外,这说明作者给予了“顺天意”与“逆天意”的人、神一视同仁的人文关怀,这既是《封神演义》的最大亮点,也是其人本主义意识的体现。《哪吒》中所呈现出具有当代特色的精神与风骨,或许正是原典中这种颇具进步意义的思想底色所致。因之,如果 “封神电影宇宙”规模初成,它不仅会在产业技术层面上成为中国电影工业的象征,在内容上也将包容中华民族的经验、情感与文化性格,形成最具当代气质的中国故事群落。

  不管怎么说,中国的“封神电影宇宙”固然是值得期待的,如今它在业界与社会上被广为讨论,实际上反映了中国电影市场不断与好莱坞电影正面冲撞而产生出的紧迫感与自省意识,各种本土“电影宇宙”的建构尝试,都是在这种紧迫感的催化下的对策。我们应承认,这些行动都体现了中国电影人在面对好莱坞时自觉展露的文化主体意识,是国产电影赖以维系其继续发展的产业基础与市场底盘。

  但是,同时我们应该注意到“国产电影宇宙”建构的过程中,应该始终保持试图超越好莱坞所主导的电影技术理性的戏仿与复刻的心理,对随着技术裹挟而来的价值观念保持谨慎态度,从而避免掉入工具理性的局限性里,避免把对电影的内容及其社会功能的强调放在技术堆砌之后(如同电影《阿丽塔》被广泛批评的那样)。马丁·斯科塞斯导演去年十月批评漫威公司拍的电影“不是电影”,就是因为好莱坞过分强调电影的商业价值而忽视了电影作为“演员努力去传达情感和心灵感受的作品”的重要维度。如今,这种对“电影宇宙”展开的反思已经从电影工业体系内部在大洋彼岸展开。那么,如果我们把“电影宇宙”看作是一种舶来品,“封神电影宇宙”的构建在何种程度上应倚赖原典与传统文化,在何种程度上把这种技术主导思路当作中国电影产业升级的出路,以达到二者间的平衡?这事实上是中国电影业者在这个过程中需不断保持思考与探索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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