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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电影创新问题的独白

  1962年发表于《电影艺术》第三期的一篇文章。文章对电影创作中出现的概念化、公式化现象,以及命题作文、主题先行式的创作风气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并呼吁要大胆创新。文章发表后引起强烈反响,出台的文艺工作《纪要》将此文列为最有代表性“大毒草”之一,是“反革命的大合唱”。瞿白音因此蒙难达十多年,对此文表示支持的人也受到株连。

  近来,每当思绪万端的时候,喜欢喃喃自语。从XX电影制片厂出来,淡淡的斜阳,从大楼侧背照射过来。初春的晚风,虽然还有寒意,吹在脸上却很舒服。也吹来了万端思绪。开了一天的创新座谈会,有点疲倦,会场的情景,却像粘着在网膜上似的,怎么也不能消散。一张张熟悉的脸,脸上的不同神态,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意见,像万花筒一样在我的脑子里萦回。

  纳闷地走了一段,想起三百多年前一位诗论家的几句话,喃喃地背诵起来:“凡事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至于极。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渐出之,而未穷尽者,则后人精求之而益用之,出之。乾坤一日不息,则人之智慧心思必无尽与穷之日。”

  一边走,一边反复背诵后面两句:“乾坤一日不息,则人之智慧心思必无尽与穷之日。”这是何等心雄气壮的话!说这话的诗论家叶星期(燮)诞生在三百余年前,就有着这样气吞河岳的创新精神,难道我们能愧对古人?

  叶星期说的是诗的创新。从三百篇算起,诗有了几千年的历史,样式够古老了。几千年来,有了数不清的创新之作,潜力似乎涸竭了吧。但还有人大声疾呼创新,坚决相信有新可创。那么电影艺术呢?这一个才诞生了几十年的混血儿,既年轻又美丽、 既稚嫩又迷人的东西!它是光芒喷薄初升日,变幻多姿出岫云呀!谁说无新可创?

  夜。灯下沉思,喃喃自语:一部文学艺术史,简直是一部创新的历史。……对不对呢?留给艺术史家去说吧。……文学、艺术创作是艰苦的劳动。……艰苦就在于创新……不断创新……永远求新……

  想起了赵鸥北的诗,吟咏起来:“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

  ……艰苦,创新的艰苦,与生命共始终的艰苦!不能忍受这种艰苦的人,而选择了艺术这一门劳动,也许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几声鸡啼,把我惊醒了,看看表,还是午夜。鸡是孩子亲手喂养的,记得它第一次发出啼声的时候,孩子高兴得当作新闻那样逢人便告。现在啼声虽还有些稚气,可已经很悦耳了。不知怎么,睡意竟然消失。耳边回响着白天的又一种声音:“……还是不要说什么创新吧,老老实实不好吗?创新就得冒一点失败的危险……”

  对于这些说法的思想实质,一时还摸不着头脑,所以昨天没有深究。只觉得,电影是可比的艺术,现在世界范围内正在掀起一个电影艺术创新的热潮,为什么我们就不需要创新?不能创新?现在细细一想,似乎有点明白了。

  说创新得冒一点失败的危险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这一个时期来,确实看过一些外国颇为风行的所谓“创新”之作。有的不能理解,有的不能接受,有的不能同意,甚至不能不反对。……为什么?

  为什么?……那些所谓“创新”的作品有的以所谓新的形式来散布阻碍历史前进的思想;有的用迷人的手法,表现了和广大人民利益相牴牾的见解;有的用光怪陆离的外衣,掩盖了内容的贫乏,或装扮那些低级、肮脏的形象。

  面对这些现象,怎么办?我们裹足不前吗?不能。这是意识形态的一场严重的斗争。创新是为了斗争。只有创新才能赢得这一场斗争的胜利。标志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为什么的问题。形式为内容服务,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是我们的创新的鲜明标志。

  下午,接连看了两部影片,观众寥寥。一部描写一位女战士在解放战争中的战斗事迹,另一部描写一个妇女在中任劳任怨为群众谋福利。内容都是革命的、健康的。影片所表现的事情,报纸上曾多次报道过,特写、小说中也表现过。是不折不扣从生活中汲取的。但是观众寥寥。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思索“内容决定形式”的问题,又不禁喃喃自语起来。

  这早已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了。长期以来,用这一条简单明了的道理来解释复杂的艺术形象,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自己很满意。但慢慢地觉得不满意了,发现问题不少。应该认真请教一下哲学家和文艺理论家。……是呀,问题不少。

  ……“决定”,内容对形式是怎样做“决定”的?是强迫就范,还是自然顺从?如果强迫就范,为什么具有革命政治内容的作品,未必都能获得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如果自然顺从,为什么还会有“内容愈的作品而又愈带艺术性,就愈能毒害人民,就愈应该排斥”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内容和形式是不能分割的统一体。内容起主导作用,也是没有丝毫可以怀疑的。……问题还在于它如何“决定”形式?

  信手翻书,翻到了《文心雕龙》“情采篇”,诵读了起来:“……夫水性虚而沦漪结,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这大概是指形式对内容的依存关系吧,形式是为内容而存在的。“虎豹无文,则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资丹漆,质待文也” ……待,是要求的意思吧?

  由此想起了众所周知的毛主席的几句名言,低声背诵:“我们的要求则是政治和艺术的统一,内容和形式的统一,革命的政治内容与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似乎明白过来了。所谓“决定”,是“待”,是“要求”。革命的政治内容,既不能强迫取得完美的艺术形式,也不能自发地产生。真正起“决定”作用的是艺术家自己。必须不懈地追求,辛勤地探索。认为有了正确的内容,美妙的形式会自然涌现,唾手而得,是迷信。不要做守株待兔的猎人。

  难道创新只是形式的追求?……不,远远不是这样。……那么难道我们的作品的内容不是最健康、最革命的?难道还有什么新可创?……这个……我们作品之所以具有健康、革命的内容,归功于产生这些内容的肥沃的土壤,归功于我们所接受的教导——正确地认识和反映生活。但是问题似乎在于我们怎样理解这个教导,实践这个教导。

  在作品中复述文件指示、经典著作中讲过千百次的话,而看不见艺术家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听不见艺术家从大道理中生发出来的、对具体生活现象的独特的见解,这能够算是对生活的认识吗?如果艺术创作只要这样就行,那么生活中有了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就够了,可以不再需要文学家和艺术家的。把生活现象原型地搬到作品中,能够算是正确的反映吗?这是对生活的摹拟。好像黑格尔老人说过,摹拟生活是劳动的浪费。文学艺术要运用自己独特的方法来“帮助人民推动历史的前进”的,复述或图解众所周知的思想,摹拟生活,都不能起到它的独特的作用。

  “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为文,岂异于是乎?”韩昌黎的这些话是颇有意思的。艺术并非“赖而用也”的“百物”,应该成为生活中的珍品。珍品必须异于百物。百物未必以新见重,而艺术则必须求新。这就是为什么韩昌黎要谆谆以去陈言为诫吧!

  电影虽是最年轻的艺术,但也已经有了陈言充斥的情况。陈言的由来,相当复杂。有内因,有外因,内外交攻。各类陈言都有理论根据,是陈言,但是很正确,所以它有时被认为“绝对真理”,有了神灵的呵护。

  作品必须要有一个主题,主题又必须突出,原是至理名言,无可驳难的。于是,主题之神便伸出巨霸之掌,一把抓住不放,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把形象剥得精光,使主题成为光秃秃的一株枯木,名之曰突出。接着发出号令:一切为了主题。于是,凡一眼望去似乎与主题无关之事,都不必写,不必说。……主题必须清楚、明确,原也无可驳难。主题之神便以直露为上品,排斥一切义深意远的作品,说它主题模糊,主题混乱……主题应力求深刻,主题之神便施展法力,予以拔高,“说”主题之风,乃大行其道!

  故事必须有头有尾交代清楚。结构之神便制定规条。于是动作未显,性格未露,先用上千尺胶片交代时代,说明形势,摆出矛盾面,然后,张三一拳,李四一脚,最后一切已经明白,还要请出人来说个明白,以求醒豁。结构之神的这种法术,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盲者可以听懂,聋者可以看懂,但不盲不聋者却对之兴趣索然。

  有时说,不需要冲突。有时又说冲突必须单一,必须贯串到底,必须反映主要矛盾,必须正面反映。冲突必须体现为对立双方。双方又必须百脉贲张,唇枪舌剑……

  总而言之,诸神各显神威,满天撒下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的各种符箓和咒语。在诸神合力交攻之下,艺术家只得束手束脚,抱头觅路。而陈言,是惟一的逋逃薮。去陈言真是“戛戛乎其难哉”?

  陈言之可厌,首先在于它不能反映千姿万态的生活风貌,丧失生活真实感。形象和表现方法之所以要多样性,首先在于生活的丰富多样性。陆机所说“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驱除这些束缚我们的过多的框框和顾虑、活泼创作思想的根本方法,还在于“博观”——观察生活和开阔艺术眼界。“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刘勰的话,是对批评家说的,但对创作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如果说,那些思想上、形象上、处理上的陈言,都不是从生活中来的,似乎也不能服人。所以观察生活,还有个如何观察,如何体验,如何研究、分析的问题。也就是方法和深度问题。某些人物,某些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一眼看去,似乎十分雷同,表现起来,又有许多轻车熟路的“套数”。认真的观察、体验、研究、分析,就在于从各种貌似相同的人物、生活形式和斗争形式中求其相异,在表现方法上独运匠心,一新耳目。黄黎洲说过,“每一题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处,缠绕笔端,剥去一层,方有至理名言。犹如玉在璞中,凿开顽璞,方始见玉,不可认璞为玉也”。现象上的相同是璞,差异是玉。这剥去一层,凿开顽璞的功夫,对于创新何等重要。

  例如:英雄人物并非都随时随地挺胸凸肚、怒目圆睁;奸恶之徒也并非都鼠目獐头、龇牙咧嘴,正面人物也尽多咬紧牙关,独承艰巨,而非一遇困难,即求助于上级领导;领导者对人也并非都含笑拍肩,论阴阳如反掌。谁说话就给谁一个镜头,谁说重要的话就出现他的大头,这样的处理成了公式,就很难说合乎生活真实?算了,这些话也是陈言吧。对。这是论陈言的陈言。暂时让它存在吧,可以说明陈言之可厌呀。

  什么时候雨停了。推窗外望,朝暾如火。我竟一夜没睡。为了吸点新鲜空气,走进了近处的公园。太阳照得暖暖的,风也暖暖的。公园里已经有不少早起的人,有的看书,有的伸拳、踢腿,锻炼身体。在草地的一角,遇见了昨天发言的那位对新事物特别谨慎小心的朋友。我迎上去,他向我似笑非笑地点了一下头,讪讪地走开了。我发现他还穿着厚呢大衣,也许他病了。回忆起前天座谈会上说的话,和说话时不断眨眼睛、咽唾沫的神态,不禁想到创新需要勇气的问题。

  是的,要勇气。人生在世,除了穿衣、吃饭等简单的日常生活以外,做什么事情不需要勇气?忍受创造的艰辛,首先要勇气。明辨是非,首先要勇气。坚决改正错误,要勇气。坚持真理,冲锋陷阵,更需要勇气。艺术创作的道路不可能是平坦的。创造的甜果,不可能唾手而得的,行路会有颠蹶,攀援会有创伤。但只要沿着正确的方向,锲而不舍地前进,百折不挠地攀援,创造的甜果,总会摘到手的。

  出了怪胎怎么办?……分析、研究,不必大惊小怪。……怪胎有两种,一种灵胎,一种鬼胎。鬼胎有邪气,可以作反面教材。灵胎却是至宝。三皇五帝都是灵胎。不信,可以问太史公。识别灵胎往往不是一望便知的,需要慧眼。不让鬼胎打鼻尖子下面逃过。更不要对灵胎漠视,或竟以灵为鬼。

  习惯势力是不能低估的。艺术上的创新,即令一招一式之微,也需要最大的毅力和勇气才能争得存在的权利。难道不是?银幕上最初出现大脑袋的时候,观众不也曾大喊大叫过,要求完整的身体吗?……蚂蚁怪怨飞龙不循台阶往上爬,一抬身便直上云霄;跛驴怪骏马不步步走,一抬腿便远出千里。这样的怪怨,是不会绝迹的,而况时常出于善意,有时又极动听。比如:“不合乎规律,不合乎特性……”

  难道不要重视规律和特性?一定要重视。对电影艺术的规律和特性探索、研究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但是,真理永远是可以用最简单明了的语言表达的。电影艺术的规律或特性,既不会高深莫测,也不宜复杂繁琐。说得高深了、繁琐了,吓退别人固然不好,束缚自己,为害更大。把因人、因时、因题而异的各种处理方法和表现手法称之为规律或特性,显然是不适宜的。

  一种艺术的规律和特性,来自三个方面:生活,观众的感受,这一艺术所特有的表现手段。生活和观众的感受,看来是各种艺术规律或特性的共同来源,但通过某一艺术特有的表现手 段,它们也就有了一定的特殊性。

  电影艺术规律和特性,是否可以概括为创造视觉形象和蒙太奇结构两点呢?……也许太简单了……姑妄言之。……这两点似乎可以比较明确地使电影艺术区别于小说和戏剧吧。

  成熟的艺术家,总是善于掌握和运用特定艺术的规律、特性的。但天才的创作者,却又往往是规律、特性的主宰者,而不是它们的奴隶。这大概就是所谓“法在神明之中,巧力之外”的意思吧。

  一脚踢翻前人一切成就,固然能显出豪迈的气概,但白手创新,总是事倍功半。……中国电影的传统,前几年有人议论过, 似乎至今还眉目不清。……有一种说法,中国电影只有几十年历史,没有什么传统。又有一种说法,中国电影五十年来,还只是向外国学步的阶段。我看这都是似是而非。没有传统,难道我们几十年来什么也没干,一片空白?把若干表现手法的借鉴作为传统,恐怕有点本末倒置。究竟应该如何看待传统呢?

  ……是否可以说,我们的电影传统有二:现实主义精神的执著和民族化、群众化艺术手法的追求。这个传统,从30年代初党对电影艺术实行领导起,就开始有了萌芽。

  民族化、群众化是要求表现符合于民族生活真实和民族审美习惯的思想、形象,这里有生活方式、心理状态、语言、节奏、叙述方法等等。

  比如,故事结构要有头有尾,和叙述方法的平铺直叙,是不是一回事?一切好的故事,都要有头有尾,但引人入胜的故事又并非都是或甚至总不是平铺直叙的。我们有些电影毫无波澜起伏,甚至以论文的结构代替故事结构,是否就算有头有尾?

  比如,交代清楚,不宜过于跳跃,和冗繁、拖沓、没有节奏,是不是一回事?艺术上的剪裁、集中、省略,是艺术逻辑和生活逻辑的区别所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跳跃,在传统的文学作 品和表演艺术上是屡见不鲜的。节奏快慢的主要依据是作品所提供的生活内容。如果单从民族审美习惯着眼,就无法理解戏曲唱腔和其他说唱艺术中的快板,以及瞬息万变的武打动作,会为人民所喜闻乐见。

  借鉴外国必不可少,因为电影是一种具有国际性的可比的艺术。……借鉴终究只是借鉴,目的还在于创民族化、群众化之新。

  “风格就是人本身。”……作品所以有陈言,和作品泯灭了风格差别有关。……我们常说的风格,跟黑格尔所说的“主观作风”大约是相近的。他说,“作风则是特属于某一艺术家的构思和完成作品时所现出的偶然的特点”。“偶然的特点”这句话,还不太能理解。黑格尔认为作家具有主观作风,是拣取了一种最坏的东西,会听任狭隘的主观性的摆布。这个说法是深刻的。但是对我们电影创作来说,特属于某一艺术家的构思的特点,不是多了,而是少了。……风格,是否可以包括作家、艺术家对现实的不同的观察方法和角度,独特的感受和表现呢?……风格不是先天的,是作家的思想感情和他的社会实践、艺术实践相结合、相融会的产物。没有风格,或风格还没有形成,是否就是某一艺术家还没有形成与众不同的观察方法、角度、感受和表现方法呢?如果这样,那么,风格的建立,首先在于:

  作家、艺术家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呈显自己。……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了风格,就可能有独创性……

  ……独创性,有时被理解为应该创造怪诞的、不能为人了解的东西,尤其是当独创性和风格相联系的时候,怪诞和风格常常成了同义语。这大概就是黑格尔所以把主观作风称为最坏的东西,把这种独创性称为“很坏的个别特性”的道理吧。

  黑格尔似乎很有预见。目前国际电影创新潮流中泛起的朵朵浪花,证实了这种预见。“经常打断主题发展的合理进程,任意开头,任意进展,任意结局”的作品,都被贴上了“新”字的标签。……黑格尔的这些话,仍然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独创性应该特别和偶然幻想的任意性分别开来。”“所以要消除它们(意指偶然的个别现象),只是为着要使艺术家可以完全听命于他的专从主题得到灵感的天才,使他能在按照真实性来充分发展主题之中,也表现出他的真实的自我,而不只是表现出个人的好恶和主观的任意性。”“只有在受到本身真实的内容(意蕴)的理性灌注生气时,才能见出作品的真正的独创性,也才能见出艺术家的真正的独创性。”

  创新终究不只是一个形式问题。终究应该从内容与形式统一的要求上着眼。内容总是先导,是基础。所谓“质先”,“文附质”,“质具则骨立”是一切现实主义文学艺术的共同规律吧。

  伟大的创新家,不可能不是伟大的思想家。他们依据所可能掌握的现实发展的客观规律,见人之所未见,言人之所未言。也就是对现实具有独特的见解。人类所以需要作家、艺术家,理由正在这里。文艺对社会生活的作用,正在这里。他们的作品之所以能成为“一代之新”,理由也正在这里。

  说真理,难道就算陈言?……不,真理和陈言是两回事。真理必须反复讲述,可是不要用陈言,要用新意来讲述。陈言会使真理失去晶莹色泽,而新意却能使真理放射永不熄灭的光芒。

  难以设想,如果马克思只从一个角度,一个方面和只用一种语言来讲述阶级斗争的学说,这个真理会如此深入人心。……各个历史时代指引人类生活前进的主导思想,实在是比较单纯的。伟大的作家、艺术家运用了新意,讲述这些主导思想,创造了许多丰富多彩、流传千古的好作品。一切充斥陈言、缺乏新意的作品,尽管讲述的是同一个真理,却早已被历史的尘土掩没了。认为讲述众所周知的真理就是陈言,这固然是偏见;认为讲述真理,不可能有新意,却是懒汉思想。

  文学艺术凭借形象表现思想。《西厢记》、《红楼梦》、《阿Q正传》是依靠了那些光彩夺人、千古不灭的形象传播作者思想的。伟大的文学艺术创新家,都是新的形象的塑造者。新的思想离开了新的形象,仿佛树木离开了土壤。新的形象来源于生活,也是根和土壤的关系。

  什么样的形象才是新的?生活中正在萌芽、滋长的性格,这是一。生活中大量存在,却还没有人发现,或发现了还没有人表现的,这是二。……

  不能说,王实甫以前就没有人塑造过聪明、机智的丫环,但有胆有识的红娘,却是高峰,是创新。也不敢说,曹雪芹以前就没有人写过宁为情死的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但个性解放要求如此强烈,形象色彩如此丰富的贾宝玉、林黛玉,却是高峰,是创新。

  有了新的思想,新的形象,要成为创新之作,艺术构思就具 有决定性的作用。……艺术构思究竟包括些什么,要好好学习,说不清楚。

  想象恐怕是艺术构思的首要条件吧。黑格尔老人把想象叫做“最杰出的艺术本领”。……我们的电影艺术家,有多少放射出了想象光芒,姑不论光芒几丈?想象的翅膀被束缚了吗?被挫伤了吗?被折断了吗?还没有长出来吗?根本没有吗?束缚了的要解放,挫伤了的要医治,折断了的要接肢,没长出来的养之育之,根本没有的……干不需要想象的工作是否会适合些呢?

  想象翅膀飞翔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发现和创造情境。……近似的或相同的主题所以能构成千差万别的作品,也许奥秘就在这里。……“情境一方面是总的世界情况经过特殊化而具有定性,另一方面它既具有这种定性,就是一种刺激,使艺术所要表现的那种内容得到有定性的外观。”“艺术的最重要的一方面从来就是寻找引人入胜的情境,就是寻找可以显现心灵方面的深刻而重要的旨趣和真正意蕴的那种情境。”黑格尔对情境这样重视,不是没有道理的。

  提炼也好,集中也好,熔裁也好,概括也好,发现和创造情境,似乎可以说,是对生活做艺术加工——亦即艺术构思的最重要的环节。从来伟大的作家、艺术家没有不为此付出极大劳动。从来好作品,都有好的艺术构思、引人入胜的情境。所谓匠心独运,恐怕更多是指这方面吧。

  巴西剧作家吉•菲格莱德的《伊索》,阿根廷剧作家奥古斯丁•库塞尼的《中锋在黎明前死去》,是近年来看到的两个以新颖构思取胜的作品。“宁为自由人而死,不为奴隶而生”;“卑贱者最聪明”;“反对垄断资本家摧残人类优秀文化”;这些思想,不止一个作品表现过。可是那两位作者发现和创造了各自的新的情境,形成了新颖而独特的艺术构思,使得那些思想发射了新的光芒。这大概就是所谓“陈中见新、生中得熟”,也就是用新意阐述真理吧。自然这两个剧本只是例证,未必能作为范本。新的情境,是取之不尽的,尽有广阔的天地,供想象的翅膀飞翔。

  电影艺术大师卓别林的作品之所以有常新之感,又何尝不是 如此。《城市之光》、《摩登时代》、《凡尔杜先生》、《一个国王在纽约》等赢得世界人心的作品,无一不是在艺术构思——情境的发现和创造上独具匠心的。

  这样看来,创“一代之新”的作品似乎必须具备三个要素:新的思想——作家对生活的独特见解;新的形象——生活中正在萌芽滋长,或作家独具慧眼发观和创造了的性格;新的艺术构思作家运用想象发现和创造了的新的情境。

  “五四”以来优秀影片座谈会开得很好。许多人都认为应该说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传统。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颇有气概的宏论和窃窃私议,认为并没有什么值得继承的东西,认为我们已经在一切方面远远超过了我们的前辈。诧异的是这些意见出于某些年轻人。会后时间还不晚,和几个人谈了创“一代之新”的问题。有人同意这样提法,认为是雄心壮志的表现;有人却不太赞同,认为脱离实际。

  电影连头带尾才几十年,是否有过“一代之新”的作品?……肯定有。……《战舰波将金号》、《公民凯恩》……有人这么说,不知对不对。我国电影史上有过创新蓬勃期,也有过比较沉寂的时期。30年代是蓬勃创新的时代吧。具有新的思想、新的形象和新的艺术构思的作品,像澎湃春潮,涌到银幕上,冲刷掉在此以前在银幕上弥漫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臭味。40年代末50年代初,人民电影在全国范围内建业,更是创新的时期。这一创新的意义,特别深远,千百年来被蔑视被作践的工人、农 民、士兵成了影片的主角,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不是转弯抹 角地)成了银幕上的英雄人物,这不是划时代的、根本性质的创新么?贯彻了《讲话》的方针,实践了争鸣和齐放的方针,就给创新开辟了更广阔的道路。

  从一个创新高峰的时代到另一高峰时代可能有比较沉寂的阶段,但冈峦起伏不绝,创新的流风并不中断。要创作“一代之新”的作品,不能平地起楼台,白手成家。“一代之新”的成就,是在前人的不绝如缕的创新基础上发展与完成的。

  “丽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是刘勰嘲讽形式主义者的话。但是,只要是为了更好地表达内容,更好地为政治服务,那么“百字之偶”和“一句之奇”的追求,是不应该非议的吧。……登高自卑,行远自迩,创新需要积累。如果把“一代之新”比为万仞高山,那么点滴之新是土丘。量变带来质变。……大处、高处、远处着眼,小处、低处、近处着手,似乎更实际些。

  可不可以提倡一片一新,一人一题呢?比如,时间过程、空间变换、季节更替的新的表现手法;一场戏的新的场面调度;一句蒙太奇句子的新的结构……即令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创新,也是需要妙手的呀。而妙手又必先之以匠心。妙手匠心就是创造性劳动。认真的、杰出的临摹,也不宜苛责,对某些人来说,临摹是创造的初阶,“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然,临摹毕竟是不宜提倡的。

  去参加一个纪念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二十周年座谈。路上遇到了XXX,似乎有大半年没有见他了。立谈很久。他告诉我,最近非常苦闷,简直寝食不安,原因是想创新而新不可得。他告诉我,大半年来,谢绝了一切社会活动,闭门苦思,有时候连报纸都懒得看。他发誓说,这回一定要搞一个新东西出来。我为他的决心高兴,对他的苦闷同情,但也为他忧虑。一路上起伏,想着“新从何处来”的 问题。

  座谈会开得很热烈,大家谈了许多体会。二十年来,我们在文艺方向的永不熄灭的指路明灯引导下前进,我们要为无可争辩的伟大成就高兴。……高兴,但同时也有点羞愧。我们不是曾经自觉或不自觉地被磷磷的鬼火似的绿色幽光引诱过,有的陷进过泥塘, 有的踩到过小石子踉跄了一阵,也有的,一时看不到这盏明灯而停步不前……会后,一直想着“新从何处来”的问题。一边默诵着《讲话》中的许多教导,一边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闭门苦思的“创新者”。觉得很有必要请他再读一遍《讲话》,一定会使他的创新劳动更有成效。 决定明天去找他。

  走过XX电影院,遇到了XXX,他说拍了一天戏,刚从摄影场出来,赶看第三场的。我抬头望了一下门口的海报,觉得诧异。这是一部老片子,我记得曾经同他一起看过两次了。便随口说:“老片子,都看腻了。还不回去吃晚饭,休息?”他笑着说:“再看一遍……没有办法,基本功差,缺门多,得好好学呀。”说着,他走了进去。这位年过半百的老导演的话,久久在我耳边回响。

  据说,写意画的大师们,是从工笔画练起的。书法家把真书作为重要的锻炼初阶。这大约是基本功吧。对艺术家来说,基本功是永不亏人的。……我们的电影大师们,都有极为深厚的基本功,他们还这样热切地不知疲倦地追求。好像是法国的一位名画家说过:“如果你已经有了价值十万法郎的技巧,请再付五个苏买一些吧。”但是不肯再付五个苏的人,往往是没有价值十万法郎的技巧的人。

  艺术思维是属于基本功的吧。不同的艺术,要求有不同的独特的艺术思维。电影艺术家需要有电影的艺术思维。……比如, 电影导演吧。在观察一切生动活泼的生活方式和斗争形式的时候,光看热闹固然不行,像小说家或舞台导演那样观察,也未必完全合适。又比如电影演员吧,对于某个公社有多少生产队,有多少土地,多少产量,是应该关心和了解的,但光靠这些,却并不能创造出形象。需要演员的思维。

  “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韩愈说的“根”和“膏”,是否也可以理解为基本功呢?电影艺术的基本功要求既多且广。是硬功夫呀,没有什么捷径,偷不来什么巧,“再花五个苏买一些吧”。

  老一辈的电影大师们,是在生存竞争的洪炉中炼出基本功的。功夫差,就得被淘汰。……青年一辈是得天独厚的,有亲切教导,有妥善安排,不需要为了生存而去竞争。可是,为社会主义服务,更好地为社会主义服务,不比生存竞争更重要、更崇高,因而更艰巨吗?看来,自觉的努力,是十分重要的。艺术的成就,是很难由别人的安排来获得的。

  忽然想起了魏文帝的几句惊心动魄的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而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反躬自省,带着怅惘的心情睡下去。顺手翻翻枕边的《白氏长庆集》,翻到了“与元九书”,低声诵读了起来:“……二十年以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

  楼下那只小公鸡又啼叫了。我再也睡不稳,披了衣服起来,推开窗子。街灯稀稀落落,眼前闪现着一个勤学苦思的老人的形象。我久久站在窗前,让已经没有丝毫寒意的夜风,吹拂着微微发烫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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