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剧本创作是很独特的写作方式,和小说、散文、诗词不同,戏曲创作以登场搬演为目的。古代文人写作杂剧、传奇,有专为案头而设,以浇心中块垒为寄托,常有脱离舞台实际之弊端;今天的戏曲创作,如果是以搬上舞台为追求,则要尽量照顾到剧本的合作对象——把握为谁而写的主旨。剧本固然是编剧者思想追求和文学意旨的表达,但也要看重舞台呈现的具体可能。现实问题是,有些编剧只为自己写戏,太看重文学追求,却忽略了戏曲创作的特殊性,导致舞台呈现不好看,演员很难有淋漓的展现,戏的呈现有主题、有内涵,却缺乏化为舞台可看性的表现空间,这样的戏往往干巴、生硬,减少了戏曲舞台的兴味和趣味。当前还有一些新戏作品,剧本气质和剧种、演员之间存在着各种不匹配,舞台呈现大打折扣,这也是值得注意的。
因而,我认为戏曲剧本创作应有“三为”意识,第一为演员,第二为剧团,第三为剧种。把握住这三种意识,或许能让剧本创作更有的放矢,搬演上舞台就好看许多。
首先,为演员创作,其实就是尊重演员的特长与个性。民国时期一些京剧和地方戏作品过于注重突出主演,忽视了人物群体的个性,固然不可取,但剧作者对主演风格特长的熟悉,使得剧目通常放大了主演的优势,《红娘》《勘玉钏》等剧对荀慧生艺术气质的把握可谓精准。为演员创作,优先要考虑演员的表演优长、风格,有时甚至具体到演员演唱的韵脚。有些演员功夫全面,唱念做打样样精通,就可以在剧目中安排全面,展现演员的这种全面性,比如京剧名家关肃霜,能唱能打,《铁弓缘》充分展示了她的全才。细到韵脚的设置,翁偶虹为程砚秋创作《锁麟囊》,程砚秋声腔注重字音反切,“摇条韵”能让字头、字腹、字尾的反切格外清晰,“春秋亭”一折全用“摇条”,增强了程腔的感染力。为演员创作,还要考虑剧中人物与演员年龄身份、相貌体态是否匹配,比如梅兰芳晚年为排《龙女牧羊》筹备了很久、反复思量,连身段唱腔都考虑成型了,可是最后因为年龄气质的原因最终放弃。演员当然希望突破自我,对于大艺术家我们可以帮着从剧本上突破,但对于许多演员,编剧还是应尽量去寻找相适宜的风格和表达方式。
在当前的戏曲创作生态中,有时候忽略了演员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力,特别是一些重要配角。有的新戏创作,编剧、导演、主创开会讨论,演员完全不参加,这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一部戏最终是要靠演员演、演员唱的,他们对戏会有一种直觉。演员融会贯通、进入角色了,才能较好地呈现给观众。是不是为演员而创作,这是一个意识和观念的问题。
其次,为院团创作。许多剧团在艺术建设与发展过程中,需要通过创作新戏提升艺术水准、提高演职人员艺术水准。但是剧团排演新戏如何找准选题、顺利成功排演并且达到良好初衷?我认为,“合适”二字很重要。就是说,在剧本选题和创作上,要尽力适合剧团的演员阵容、院团定位,展示出剧团的实力和特色。
一些剧团,特别是基层院团,排演一次新戏并不容易,在经济、艺术经验上都不够自信,为了达到良好效果,有时候不切合实际,盲目求新求大,请名编名导甚至名演员加盟,但有时候效果未必尽如人意。一方面,剧团排演新戏,很重要一个效果是能培养自己的演员和创作人员,但有的基层剧团排演新戏,主创大量外请,连主演都是外借,参加节庆演出固然可以,日常演出都缺兵少将,这样的新戏很难长期打磨,培养演员的目的也不易达到。也有剧团不顾自身剧团立足于农村,决意要做现代的、实验的、西化的、洋气的新剧目,结果“小马拉大车”,完全不能适应。艺术创作上的“不合适”是一种资源的浪费,其实是很多院团不能承受的。
当然,有的剧团则承担着为这个剧种探索未来趋势的责任,无论这种探索是成功还是失败。例如,浙江省小百花越剧团多年来的艺术探索,拓宽了越剧剧种审美的丰富性、增强了现代感,无论其探索是否能成功,对剧种而言都是很有价值的。就大剧种而言,一般都有一个或者多个务求创新的剧团和一些坚守本体路线的剧团,以评剧为例,中国评剧院的使命是看评剧能走多远,评剧向歌剧化发展是否可行。而许多评剧院团则坚守评剧的通俗乡土气质,演出大量农村题材的剧目。为剧团写戏,要看剧团的定位,这也是戏曲编剧应有的创作意识。
再次,为剧种创作。近些年不少戏曲新剧目呈现的“同质化”现象相信业界早已如鲠在喉,很多新戏,除了唱腔、念白还必须保留剧种的基本特色外,在许多方面都太趋向一致了。比如,表演程式向舞蹈学习,多了肢体设计这一项;唱腔之外,传统戏只有锣鼓和曲牌作为过场音乐,现在则有专门的作曲;服装、造型,少有保留原有剧种特色,都是完全崭新的设计。新创作品追求崭新审美,随着时代发展,艺术样式的质变也理所当然,但是毋庸讳言,新剧目的“像”更多是脱离剧种特色的“同质化”。这种跨剧种、跨区域的“像”,导致了许多地方戏失去了自己的特色,也使许多新剧目失去了剧种固有传统的魂魄。
虽然,今天新创剧目剧种特色的把握,更多权利在导演和演员身上,但编剧也应努力把握一个剧种的剧种特质,这种特质有时候取决了选题是否合适、内容如何取舍等问题,我们可以想见,《群英会》《借东风》这样的题材,越剧、花灯戏肯定不适合,而《红楼梦》《梁祝》这样凄婉的爱情故事,越剧演绎就要比京剧适合一些。许多优秀的剧作家特别擅长抓住剧种的特质,例如罗怀臻写淮剧,骨子里透露的苍凉气息,少有人能超过;还有一些反映现代生活的新戏,很不好写,可是有些地方戏剧种非常擅长这类选题,忽红叶的《丑嫂》、赵德平的《嫁不出去的姑娘》、盛和煜的《闹龙舟》、冯之的《乡里警察》、孙德民的《李保国》等,生活气息浓郁,人物、语言鲜活有趣,令人赞叹,看了他们写的这些戏,觉得非此剧种演出不可,这就太让人佩服了。